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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夫奇叔叔喜欢小孩。”

“没错,他真的喜欢孩子。”她说:“他是个好人,他爱所有人。这年头,上哪儿去找这种人?”

她掉下几滴眼泪,也许是因为自己恶言咒骂亡夫引发愧疚感。当她看到萤幕上的几只螃蟹平安回到海滩,没有成为海鸥的大餐,也未落入险恶的大海时,拿出自己巧手编织的手帕,擦干了眼泪,擤了擤鼻子。

“还有,雷夫奇叔叔似乎写过一本给大人看的书,叫作《新人生》。”在这个当口,细心的侦探问道:“而且,他显然是以化名出版这本书。”

“我不管你从哪儿听说这件事,”她打断我:“这些都不是真的。”

她非难地看了我一眼,一股怒气就要发作,当下义愤填膺又粗鲁地吐出一大口烟,烟雾警报器立刻铃声大作。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交谈。我仍不能主动告退,因为我还在等待,希望人生隐而不见的那一面,能够自动现身。

电视上的教育影片播完了,当莱蒂比婶婶态度严肃又决然地自座椅起身,并以手臂勾住我,把我拖向大书柜时,我试着说服自己,螃蟹的一生,比人类悲惨多了。“你看。”她说着,转开鹅颈台灯。灯光照亮高挂墙上、镶在相框中的照片。

照片里是三十五个或四十个男人,打着一样的领带,穿着相同的外套、相似的长裤,多数人蓄着一模一样的胡子。他们站在通往海达帕夏火车站的阶梯上,对着镜头微笑。

“他们全部是铁路稽查员。”莱蒂比婶婶说:“他们全都深信,这个国家的发展要仰仗铁路。”她的手指着其中一个人说:“这是雷夫奇。”

他的模样与我孩提时的记忆差不多,也和这些年来我想像中的样子相去不远。他比一般人高些,比较苗条,长得算帅,面容略显哀愁。他浅笑着,和这群人在一起,与大家作同样的装扮,看上去很快活。

“我在世上没有亲人了,你知道。”莱蒂比婶婶说:“我没能去参加你的婚礼,所以你起码要收下这个。”她把从柜子取出的银制糖果盘,塞进我的手里。“有一天,我在车站看见你和太太还有女儿,你太太长得真漂亮,希望你好好侍她。”

我一直瞧着手中的糖果盘。如果我说,自己遭到愧疚感与不得体打击,读者诸君大概不会相信。这么说吧,我想起了一件事——虽然并不很清楚那件事究竟是什么。在如镜子一般的糖果盘上,莱蒂比婶婶、我自己,还有整个房间的影像,变得愈来愈小,变成了圆形,变得扁平。不必透过我们的灵魂之窗,只要凭借手边另一种镜片,就能够一窥世界全貌,这是多么神奇啊。矫捷的孩子直觉发现这一点,逗得聪明的大人笑开怀。读者大人们,我的思绪已经有一半飞到九霄云外,另一半还死抓着某个东西不放。我不知道你是否遇过这种状况,当你就要记住某件事,而在弄清楚自己记住了何事之前,却不知何故,延后“去记忆”的这个动作。

“莱蒂比婶婶,”我甚至疏忽了礼数,忘记感谢她赠送糖果盘,只是指着摆在另一边柜子里的书问道:“我可以把这些书拿回家吗?”

“为什么?”

“我想读这些书,”对于自己因为杀过人,夜晚无法成眠一事,我略过不提:“我在夜里读书,看电视眼睛会累,不能看太久电视。”

“噢,那好吧。”她狐疑地说:“不过,看完之后,你要拿回来还,不然那边的柜子会空空的。那过世的丈夫一天到晚都在读那些书。”

之后,我和莱蒂比婶婶看了电视上特晚午夜场播放的影片,内容描述在名为天使之城的洛杉矶,几个坏痞子、几个不快乐又不介意卖春的潜力女星、热心的警察,以及漂亮的年轻可人儿与纯真的孩子在天堂猴急地马上嘿咻,背后却又以恶毒字眼互道对方不是的故事。看完影片后,夜已经深了,我踏上回家的路。我的双手提着装满书的两个塑胶袋,那个银制糖果盘摆在其中一个袋子上方。银盘表面反射出一整袋书、全世界、街灯、剥落的白杨树、漆黑的天空、忧愁的夜色、潮湿的人行道,以及我提袋子的手、我的手臂,还有忽上忽下迈开大步的双腿影像。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放在桌上排成一列。母亲在世时,这张书桌向来放在后面的房间,也就是我女儿的房间,现在则摆在卧室;中学及大学时,我在这张桌子上写作业,第一次读《新人生》也是在同一张书桌。糖果盘的盖子卡住了撬不开,所以我也把它排进书列中,然后点起一根烟,满意地审视着桌上的摆设。一共有三十三本书,其中有如《神秘主义基本论》、《儿童心理学》、一本《世界简史》、《伟大哲学家与伟大殉道者》、《图解梦境大全》、但丁和伊本·阿拉比[1]的作品译本,以及教育部印行的《世界经典系列集》中里尔克的作品(这些书有时会免费送给部长官员们),另外还有《绝妙情诗大全》、《国土故事集》之类的文选和诗集,加上凡尔纳[2]的翻译作品、封面颜色鲜艳的福尔摩斯与马克吐温著作,还有《康提基号海上飘流记》、《天才也是孩子》、《末代车站》、《国内鸟类全集》、《把秘密告诉我》、《一千零一个谜题》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