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当我跨出帐篷,一阵轻风灌入我的衣领,直通背脊,而后扩散全身,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原先以为的“自己人”,成为可疑的敌军。我的心狂跳着,感觉得到腰间那把枪的分量。空气中冒着烟雾,不单是因为我在抽烟的关系,而是整个世界都升腾起来。

铃声响了。我探头入帐篷张望:他还在看报纸。我和其他人一块儿回到帐篷里,在他后面三排找位子坐下。特别“节目”登场了。我的头开始发昏,不记得到底看见、听见什么,或者漏看,或留神倾听到了什么。我的思绪全放在某人的颈背上,这个光滑颈背的主人,是个高尚的男人。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见他们从一个紫色的小袋子里,抽出乐透彩球,然后宣布中奖号码。一个缺牙的老头欣喜若狂地跳上舞台。天使向得奖者道贺,她仍然穿着两件式泳衣,戴着新娘头纱。卖票的男人毫不费力地拎着一个巨大的枝状装饰吊灯现身。

“我的天啊!”缺牙的老头号叫:“这是七姐妹星团啊!”

我听见后方观众大声抗议鼓噪,这才知道,这位老伯一定每次都赢得头彩;而那个塑胶纸包裹的大吊灯,八成也是只此一个,每天夜里重复在台上亮相。

天使手里拿着无线麦克风(要不然就是她根本抓着没有扩音效果的假麦克风),问得奖者:“你这么幸运,有没有什么感想?你兴不兴奋?”

“我太兴奋了,我很高兴,愿上苍保佑你!”老头对着麦克风说道:“人生真美好,虽然有诸多险阻和哀伤横亘,我不害怕,也不会羞于表达喜乐之情。”

几个人很捧场地拍手。

“你打算把吊灯挂在哪里?”天使问道。

“真是个意想不到的奇缘啊。”老头边说边倾身朝麦克风靠过去,仿佛以为那个麦克风真有扩音效果:“我恋爱了,我的未婚妻也很爱我。我们很快就要成亲,搬到新房。我们会把七枝状吊灯挂在新家。”

台下再度传来些许掌声,接着我听见有人起哄叫道:“亲一个,亲一个。”

当天使亲吻老头的两颊,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老头趁四下静默,拿着吊灯溜之大吉。

“我们其他人啥也没拿到!”一个愤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安静!”天使道:“现在听我说。”方才天使亲吻老头时的一片死寂,现在再次笼罩人群,大家不再出声。“难道你们都忘了吗,你们的幸运号码,几天之内就要降临了!你们的快乐时光,也将报到。”天使说:“不要这么不耐烦,不要违抗自己的人生,停止嫉妒别人吧!如果学会珍惜自己的人生,你就会知晓,应该怎么做才能得到快乐;无论是否失去人生方向,你们届时都会见到我们。”她魅惑地扬了扬眉说:“欲望天使每晚都将降临迷人的华伦巴格小镇!”

照耀着她的神奇灯光熄灭了。一具无罩灯泡亮了起来。我随着人潮一起离开,与我的猎物保持一段距离。起风了,我左顾右盼,前方人群有些打结。我发现,自己就站在他背后,只有两步之遥。

“奥斯曼,觉得怎样?好玩吗?”一个头戴瓜帽的男子问道。

“噢,马马虎虎。”他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把报纸夹在腋下。

我怎么没想过,他可能会像过去丢掉原有的“纳希特”一样,也抛弃“穆罕默德”身分?他干嘛偏要用这个名字当化名?如果想到这一层,我会考虑到这点吗?我压根儿都没想过这点。我依旧跟在后面,等前方的他拉大我们之间的距离。我费劲端详他精瘦的微驼身躯,没错,就是他,就是和我的嘉娜热恋的男人。我开始跟踪他。

相较于我去过的其他小乡镇,华伦巴格小镇有更多与路树并排的街道。我的猎物沿街步行,当他靠近一座街灯,仿佛踏上光线昏暗的舞台;接着他走向一株西洋栗树,隐身其中,没入树叶与狂风打造的黑暗里。我们走过镇民广场,行经新世界戏院,穿过一大排糕饼店、邮局、药房、茶馆的霓虹灯阵。灯光接连闪个不停,先是淡黄色,然后是某种橙色、蓝色,接着换红光,投射在我目标物的白色衬衫上;而现在,我们走进一条小巷。此时我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象是多么无懈可击啊!看着这些三层楼高的连栋房屋、街灯及沙沙作响的树木,我因为紧张和兴奋而浑身发抖,想象自己正体会所有舍奇索夫、先力、精工这样的手表密探们经历的刺激感受。我开始快速欺身,靠近穿白衬衫的目标物,以便快点办妥任务。

但接着却是一阵大乱,传出一声巨响;我被迫闪进角落,郁闷了一会儿,担心有其他手表密探盯上我。其实不过是一扇被风狂吹的窗子,猛地撞上窗台的声响而已。我的猎物在漆黑中环顾四周,停步片刻;我认为,拔开华瑟枪的保险、对他开火之前,他会继续前进,不会看到我。不过此时他突然掏出钥匙开门,消失在其中一幢连栋房屋里。我一直等着,直到二楼的灯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