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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便外出吃饭。镇上有两家餐厅,雅辛开的那家生意兴隆,来客不绝;铁路餐厅则食物分量多,而且卖酒。我有时去这一家,有时则光顾另一家。有时我拎着面包和起司到小馆子打发午餐,有时候大门不出。我中午从不碰酒,有时小睡片刻,但休息时间最多就如此了。重要的是,我得在两点半以前回去工作,一直做到六点半或七点;如果工作顺利,我可能拉长时间。倘若一个人喜欢自己笔下的文字,并对自己肩负的使命心悦诚服,不会错过任何可以写下去的机会。人生苦短,不过如此,结局如何你自会明白。别让你的茶冷掉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我会心满意足地浏览当天的成果,然后再次外出。当我看报纸或瞄到电视节目时,会和一些人聊聊天。对我来说,这件事有其必要,因为我一个人住,而且有意继续独居。我喜欢与人们碰面,闲扯打屁,喝点小酒,听别人说说轶闻掌故,甚至自己也来上一段。接下来,我有时会去看看电影,或者看电视;有时则在咖啡馆打牌,或是带一份当天的日报早早回家。”

“你昨晚去了帐篷剧场看秀。”我说。

“这群人大概一个月前来到这里,之后就留下来没走,一些镇民还是会去看表演。”

“那个女人,”我说:“她长得有点像天使。”

“她不是天使。”他说道:“她陪镇上的有钱贵人上床;只要给她钱,她就跟大兵嘿咻。你了解了吗?”

我们沉默了片刻。他说“你了解了吗”那句话的神情,让我方寸大乱。原本耽于享乐、沉溺酒精的我,顿时从安稳舒适的安乐椅,跌坐到硬邦邦、坐起来浑身不对劲的木椅上,胸中那股嘲弄的怒火也就此一扫而空。现在,我只能坐在花园里,望着眼前的火车站。

“书中所说的一切,我已经全抛到九霄云外。”他说。

“可是,你还是整天抄书啊。”我说。

“那是为了钱。”

他的话中并未流露丝毫得意或羞赧之情,反而比较像是为自己把话说得这么白,感到有些抱歉。他一遍又一遍抄写那本书,犹如抄着学校的教材笔记。由于每天平均工作八小时至十小时,每小时可完成三页篇幅,十天之内,他便能够轻松抄完这本三百页的书。许多人支付合理的工资给他,如镇上的达官贵人、传统主义者、喜欢他的乡亲,还有钦佩他用心、决心、毅力及奉献精神的人;还有一些人,只是看见一个笨蛋坚持自己的愚行还怡然自得,因之大乐而付钱……然而,其实真相是,不知不觉中,他将自己的毕生心力奉献给这个小本生意——他支支吾吾地说——自己起码也算是个“抄写界传奇人物”。他们尊敬他,把他的工作当回事——他自己也说“我该怎么形容呢?”——蛮慎重庄严。

在我的坚持下,他这才愿意针对我的提问一一作答,他不喜欢讨论自己。提起购买其手抄本的客户,以及善心的狂热分子,他充满感激;他也谈到他们对他的敬重之情。“再怎么说,我提供他们某种服务,给了他们真实,这是一本以决心、肉体和灵魂逐字抄写的书;他们则支付我薪水,作为辛苦一天的补偿。总结下来,每个人的生活,其实是殊途同归的。”他说。

我们又陷入沉默。两人吃着新鲜的圆面包,配着切片卡萨起司。我想,他的人生,如今已经水到渠成;如果引用书中的文句解释,他的人生现在已“重回正轨”。和我一样,他也是看了书后展开旅程,但是经历追寻与探索之旅,面对充满死亡、爱与灾难的路途和冒险之后,他却达到我无法触及的境界;在一处永远静止的国度中,他找到了平衡点;他发掘了内心的祥和。我小口小口地咬着起司片,品味玻璃杯中最后一口茶香,这时才察觉,他一定又要重复每天的例行公事,连双手、手指、嘴巴、下颚和头部的小动作都将如出一辙。内心的平衡,塑造了他沉着镇定的气质,亦让他得以超脱于光阴之外;反观自己,我不但活像个包打听,而且活得不快乐。现在,我的两条腿还在桌子底下晃来晃去。

我的妒意和极欲犯下罪行的念头,正在胸中不断高涨。但我却发现另一件更糟糕的事。那就是,如果拔枪射向他的瞳孔,我依旧无法撼动这个借由抄写寻得永恒境界的人内心的平静与祥和。尽管仍会继续前行,对他而言,时光依旧是静止的状态。而我那颗不知休止、慌乱不安的心,则依然汲汲皇皇,像个忘记目的地的巴士司机,不知该驶向何方。

我问了他许多问题,他的答案都很简短,不外乎“是”、“不是”、“当然”;我很快便了解到,其实自己早就知道答案。他对生活很满足,不想有过多的期许。他仍然深爱那本书,并相信书中叙述的一切。他对任何人均不存怨怼。他已经悟出生命的真谛,但没有多作解释。他说见到我很惊讶。他不认为自己能够教化别人。依他的说法,人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天生我才必有所用。他享受孤独,但孤独并非生命要素,因为他偶尔也乐于与他人作伴。他曾经深爱嘉娜,没错,过去他爱着她,但也成功地由她身边逃离。我找得到他,他并不太讶异。他托我向嘉娜致上最深切的问候之情。写作,是他生命中的唯一行为,却非唯一的喜乐。他了解,自己得像其他人一样工作。如果从事其他行业,他也会乐在其中。是的,如果所得可供糊口,他可以从事任何工作。望着世界的脉动(或者说,真正看透这个世界的真貌),带给他无上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