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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里有个火车头正在驶动。我们双双望着它,脑袋随着它的身影移动,看它吁吁喷着烟,冒出阵阵翻腾的烟雾,通过我们面前。火车头虽然老旧,仍然老当益壮,就像城里过气的乐团,发出金属般吵杂和呜咽的噪音。

火车头消失在杏林里,他眼中流露忧伤的神色。对这个借由一遍遍抄写那本书觅得心灵平静的人,我原本打算赏以一颗子弹,希望从此在嘉娜身上寻得寄托。但突然间,我有些被这种兄弟之情感动。当我仔细审视他眼中那抹无邪的哀愁,才知道嘉娜为何对此人用情至深。因为对嘉娜的爱人有几分尊重,我的看法应该是很真实、贴切的。然而,没多久,这种恼人的敬意就被满腔妒火取代;我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杀手问他的祭品,决定遗忘一切、落脚这个无名小镇时,为何选择奥斯曼作化名;因为,这也是杀手的名字。

“我不知道。”冒牌奥斯曼答道,浑然不觉一片嫉妒的乌云已浮上正牌奥斯曼的眼帘。“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立刻喜欢你了,或许是这个原因吧。”他亲切地微笑补充说。

他细细地端详着从杏林那头另一条轨道上驶回的火车头,凝望的神情中,甚至带着几分敬意。阳光照耀下的火车头闪闪生辉,杀手可以对天起誓,全副精神贯注在火车头上的被害人,已经完全遗忘了这个世界。不过倒也不尽然。清晨凉爽的空气,已经被恼人的暖和晴天取代。

“过九点了,”我的情敌说:“我该上工了……接下来你打算去哪里?”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满腹焦虑,倒楣不幸,但不代表无法思考。这辈子,我第一次诚心诚意恳求别人:“拜托你,再待一会儿吧;让我们再谈谈;让咱们更认识彼此吧。”

他很讶异,或许也有点担心,但以前他就把我摸透了。不是因为我腰间那把枪,而是我渴求的模样。我原本以为,身上的华瑟配枪足以让我俩平起平坐,但他笑得好放肆,彻底打碎了我的虚荣感。这位不幸的旅者,只能触及自身苦难的边缘,无法升华至生命核心,也无力在交界地带焦虑地向睿智的大师探询人生、那本书、光阴、抄写,乃至天使等问题。

我一直询问他关于这一切的真谛,而他则不停地反问,我所谓的“一切”所指为何。也就是说,每当我对他说,什么才是可以“起头”的问题,亦即我能开口问他的题目,他总是告诉我,我必须找到那个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临界位置发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根本没有问题可以问?没错。那么,到底还有什么?判定一个人,得视他看待事物的方式而定。有时候,你看某人有意挽回什么,但他心如止水。有时候,某人早晨坐在小餐馆喝着茶,和别人愉快谈话,看着火车头及车厢驶过,听着斑鸠咕咕的叫声,像我们现在一样。或许这些没什么了不起,却绝非无足轻重的小事。那么,难道说,经历那段旅程之后,其实世界上并不存在一片新天地?若真如此,那个超凡之地就只在此书中;但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追寻那本书里提到的桃花源,没有多大意义。毕竟,对他而言,真实的世界,和那本书同样无边无际,亦同样不够完美,漏洞百出。

那么,为什么咱们俩都受了那本书影响呢?他告诉我,只有完全不被那本书感动的人,才可能有此一问。这样的人世上随处可见,那我也是其中之一啰?我再也搞不清楚,自己属于哪一种人了。我是个曾经恣意挥霍生命的人,失了魂似地把大好青春虚掷在旅途中,一心巴望嘉娜会爱上我;我努力追求那片新天地,并将敌人赶尽杀绝。我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天使啊,我只问他,你,究竟是谁。

“我从来没见过书中提到的天使,”他告诉我:“可能要到死亡那一刻,你才会在巴士的窗户旁看见天使。”

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可爱,却又冷酷无情,我要宰了他,不过,还不是时候。首先,我得逼他交代清楚,如何能让我失落迷途的心重新寻回人生目标。但已陷入悲惨深渊的我,根本问不到重点。据广播的气象报告,今晨安那托利亚东部小镇的天气,将是多云偶有阵雨。此时此刻,宁静祥和的火车站灯火通明,两只母鸡茫茫地在月台末端扒着,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边聊天边拿着手推车上买来的汽水走进车站小吃部,站长则正在吞云吐雾——这一切都鲜活灵动地在眼前上演,深刻印在心田。已经乱了方寸的我,早就失去思考的余力,再也无法就那本书,或是人生大道理,问出任何头绪。

我们沉默了许久。我不断想着该问什么问题,或许他也在盘算如何甩掉我及我提出的问题。我们又待了一会儿。现在,摊牌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付了茶资,搭着我的肩,亲吻我的脸颊。瞧他见到我高兴成这副德性,我真恨死他了。噢,不,我喜欢他。可是,我干嘛要喜欢他?我打算杀掉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