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第5/8页)

但由于萨米哈的磨蹭,他们最后才到顶层。麦夫鲁特在餐桌上的座位,面对梅拉哈特三个月前用卡车运回的带镜子的餐柜,而不是窗外的风景。孩子们早就吃完饭跑开了,坐在桌旁的除了考尔库特、维蒂哈、苏莱曼、梅拉哈特,还有一声不响的阿卜杜拉赫曼。萨菲耶姨妈,以哈桑伯父不适为由没来。考尔库特和苏莱曼带着他们不知得了什么病的爸爸去看了很多医生,不断让他做各种检查。哈桑伯父厌烦了医生,不想再看见他们,也不想起床走出房间。一旦走出他厌恶、反对建造的十二层高楼,他想去的就是一直牵挂放心不下的杂货店,而不是医院。麦夫鲁特估摸,四十年没变样的杂货店后面的那块大空地上,能够盖起一栋每层五个单元的八层公寓楼。(那块地皮是哈桑伯父四十五年前独自圈下的。)

他们看着电视上的新闻(总统在伊斯坦布尔的苏莱曼尼耶清真寺做了节日礼拜),默默地吃着晚饭。尽管哈桑伯父住在楼下,拉克酒瓶还是没被放在餐桌上。考尔库特和苏莱曼不时起身去厨房倒酒。

麦夫鲁特也要了拉克酒。不像那些年纪越老就越多去清真寺、越多喝酒的人,麦夫鲁特很少喝酒。但刚才在下面,坐在黑暗中萨米哈说的那些话伤了他的心,他知道喝点酒可以缓解一下。

总是很细心的梅拉哈特跟着麦夫鲁特走进了厨房。“拉克酒在冰箱里。”她说。随后萨米哈有点难为情地也跟进了厨房。“给我也倒点……”她笑着说。

“不,那个杯子不行,您拿这个。您还要加一块冰吗?”梅拉哈特说。像往常一样,麦夫鲁特钦佩梅拉哈特的礼貌和细心。麦夫鲁特在打开的冰箱里,看见了放在一个绿色塑料盆里的血红色肉块。

“感谢苏莱曼,今天让人宰了两头公羊。”梅拉哈特说,“我们把肉分给了穷人,但没分完。我们的冰箱也放不下了。我们往维蒂哈和我婆婆的冰箱里各放了一盆肉,可还有剩下的。阳台上还有满满一大盆,能不能在你们家的冰箱里放一放?”

苏莱曼三周前买来两头公羊,把它们拴在了停车场里靠近麦夫鲁特那套单元的角落里。头几天他还想着给羊送些干草,可最近几天他跟麦夫鲁特一样把它们遗忘了。有时孩子踢出的球会弹到其中一头,被绳子拴着的愚蠢公羊就惶恐地四处乱撞,弄得尘土飞扬,孩子们则在一旁哈哈大笑。麦夫鲁特有一次下楼去停车场,盯着其中一头公羊的眼睛看了看,悲伤地想起了那沉没在海峡深处的两万头羊。现在这两头羊的肉已经被分送给了穷人,剩下的放在塑料盆里放进了四个冰箱。

“当然,您可以放在我们的冰箱里。”萨米哈说。因为喝了酒她显得温和了,但麦夫鲁特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讨厌这个主意。

“新鲜的肉很难闻。”梅拉哈特说,“苏莱曼要让公司的人把这些肉分送出去,但是……你们认识别的穷人吗?”

麦夫鲁特认真地想了想:库尔泰佩另外一面山坡上、另外一些山头上,一些房主带着搬进高层公寓楼的兴奋憧憬,却因为区长的纸或相互间或跟国家打起了官司,所以一些奇怪的新住户搬进了空置的一夜屋。然而新增的贫穷人口目前更多地生活在城市最外面的、二环以外的最偏远街区里。用背后的布带拉着手推车、在城里四处转悠翻弄垃圾桶的人,也来自麦夫鲁特从未踏入过的那些街区。城市变得庞大无比,别说步行去这些街区,即便开车,一天都不能跑一个来回。让麦夫鲁特更为惊讶的是,在那些地方也矗起了幽灵般奇怪的高楼,即便在海峡对岸都能够看见。麦夫鲁特也非常喜欢远眺这些高楼。

麦夫鲁特在餐厅里一直没能尽兴饱览窗外的风景,因为他还不得不去关注苏莱曼讲的故事:两个月前,麦夫鲁特的两个姐姐和母亲名下的两套单元房卖掉后,他那很少出村的两个六旬姐夫来了伊斯坦布尔,在萨菲耶姨妈的一楼单元房里住了五天。萨菲耶姨妈既是他们妻子的姨妈,又是伯母。苏莱曼开着福特车带他们游览了市容,背后却讲了很多挖苦他们的故事,嘲笑他们对伊斯坦布尔的摩天楼、桥梁、清真寺和购物中心的羡慕。这些故事的高潮则是,两个年迈的姐夫像大家一样,为了逃税,不从银行汇钱,而把兑换来的美元全装在包里,一刻也不离身。苏莱曼起身离开餐桌,模仿他们拎着沉甸甸的装满钱的提包、弯腰驼背走向回程大巴的样子。随后他说:“啊!麦夫鲁特,你真是个怪人!”听到此话,大家全转身冲着麦夫鲁特笑了,却让他感觉很郁闷。

在他们的笑声里,有觉得麦夫鲁特单纯和幼稚的一面,就像他那两个年迈的姐夫一样。但其中的原因并不是他们还把他看作乡下人,而是麦夫鲁特的诚实,因为其实只要换一张纸,他就能够拥有那几套单元房,而他却拒绝了。他的两个姐夫都很认真(他们带来了麦夫鲁特爸爸留下的、村里那块小地皮份额的地契);他们不会轻易让自己吃亏的。现在麦夫鲁特想,三年前,如果像哈桑伯父认为合适的那样,更换一下区长的纸,那么他将拥有更多的份额,五十岁后,他甚至无需劳作就可以轻松度日。想到这些他烦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