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外形和面貌 只有行走时,我才能思考(第6/8页)

有一会儿,麦夫鲁特陷入了沉思。他试图说服自己不去介意让他伤心的萨米哈:跟别人的那些又老又胖、身心疲惫的老婆相比,他的妻子依旧漂亮、充满活力、非常聪明,更何况明天他们要一起去卡德尔加看外孙。麦夫鲁特和法特玛也和解了。他拥有一个比所有人都好的人生,他必须幸福才对。原本也是这样的,不是吗?梅拉哈特端来蜜糖开心果仁千层酥时,麦夫鲁特突然站了起来,“也让我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吧。”说着他转动了椅子。

“当然,除了塔楼你还能看见别的什么。”考尔库特说。

“啊呀,真主,我们让你坐错了地方。”苏莱曼说。

麦夫鲁特拿着椅子走到阳台坐了下来。恐高加上尽收眼底的景致,让他瞬间头晕目眩。考尔库特提到的塔楼,是哈吉·哈米特·乌拉尔在人生的最后五年里,就像他建造杜特泰佩清真寺那样,为了造得更高,全身心投入并不惜血本建起的三十层高楼。遗憾的是,塔楼没能如他所愿成为伊斯坦布尔的最高建筑之一。但就像伊斯坦布尔的多数摩天楼那样(虽然里面没有住着一个英国人或美国人),楼身上写着巨大的“Tower”。

这是麦夫鲁特第三次来苏莱曼家看风景。前两次,麦夫鲁特没发现哈吉·哈米特·乌拉尔TOWER,竟然那么遮挡苏莱曼的视野。乌拉尔建筑公司先卖掉了库尔泰佩的十二层公寓楼,随后在杜特泰佩建起了这座遮挡他们视野的哈吉·哈米特的塔楼。

麦夫鲁特想起,他现在看城市的角度,正好就是刚来库尔泰佩时爸爸带他爬上去的山顶上的视角。四十年前,从这里看见的是自下而上快速被一夜屋覆盖的其他山头和工厂,而现在麦夫鲁特只看见了一片错落的楼宇海洋。之前顶着巨大电塔而清晰可辨的山头,现在却被压在成百上千的公寓楼和塔楼之下,踪影难觅,就像曾经流过城市的溪流一样,被混凝土和道路覆盖,连同名字一起被人们遗忘了。“那里一定是奥克泰佩,这些是哈耳曼泰佩的清真寺宣礼塔。”麦夫鲁特只能揣摩着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现在麦夫鲁特的对面,是数以万计的窗户构成的一面面高墙。城市的力量和恐怖残酷的现实,对于麦夫鲁特来说,依然冷酷得犹如坚硬的高墙。墙面上无尽的窗眼如同一只只眼睛注视着麦夫鲁特。上午还黑洞洞的窗眼,全天都变幻着色彩;夜晚,就像麦夫鲁特现在见证的那样,无数的窗眼带着将城市的夜空变成白昼的光亮,熠熠生辉。麦夫鲁特儿时就喜欢远眺城市的灯光,其中有魔幻的元素。但他还从未在这么高的地方鸟瞰伊斯坦布尔。这既美轮美奂,又令人恐惧。麦夫鲁特一方面对城市犯憷,却又在眼下五十五岁时,还会产生纵身跃入这由无尽窗眼组成的楼宇森林的冲动。

然而远眺城市风景的人,过一会儿就会发现楼宇下的动静以及山头上的某种躁动。四十年前的药厂和灯泡厂以及其他作坊全被拆除了,建起了下面是购物中心的各式各样令人恐惧的塔楼。在所有这些新建高楼所构成的混凝土屏障后面,麦夫鲁特第一次来这里时就存在的老伊斯坦布尔的影子还依稀可辨,只是从影子的这里那里也都冒出了白色的塔楼。但让麦夫鲁特最为震撼的是,这些楼房的后面也是一片由快速蹿高的摩天楼和塔楼组成的楼宇汪洋。它们中的一些遥不可及,麦夫鲁特分辨不清它们是在城市的亚洲部分,还是在这边的欧洲部分。

每座高楼都像苏莱曼尼耶清真寺那样被灯光照亮,它们向四周反射的光线,让城市的上空,时而变成蜂蜜色,时而变成霉黄色。低矮的云层聚集在城市上空的一些夜晚,当自下而上散射出的柠檬黄的光亮照到云层时,云层便看似无数从上而下照亮城市的怪异灯泡。在整个这个光团里,仅仅在极远处的一艘轮船的剪影(如同经常从天边划过的飞机的亮光)一闪而过时,海峡才能依稀可辨。麦夫鲁特觉得,自己脑海里的光亮和黑暗犹如城市的夜景。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无论挣多少钱,四十年来他是为了走进夜晚的城市才去卖钵扎的。

麦夫鲁特现在恍然大悟了,四十年来自己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的事实:夜晚游走在城市的街道,让麦夫鲁特觉得畅游在自己的脑海里。因此当他和墙壁、广告、影子,还有黑暗中无法看清的稀奇古怪的东西交谈时,就仿佛是在和自己交谈。

“怎么了,看什么呢那么出神?”苏莱曼走出阳台问道,“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没有,随便看看。”

“很美,是吧?但听说你要离开我们去楚库尔主麻。”

走进屋里,麦夫鲁特看见萨米哈挽着她爸爸正朝房门走去。最近几年,他那个愈发衰老的丈人不太说话,喝下两杯拉克酒后就像一个乖巧的孩子一声不响地坐在女儿身边。麦夫鲁特很诧异,他自己是怎么从村里坐大巴来伊斯坦布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