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在塔尔拉巴什 世上最幸福的男人(第2/4页)

街对面隔着两户人家,住着一个叫雷伊罕的女人,我和雷伊罕大姐的交情就是坐在台阶上建立起来的。有天晚上,雷伊罕大姐从飘窗里探出脑袋,“你那里的路灯比我们家的灯还要亮!”说完她便拿着手工活下了楼,坐到我的身边。尽管雷伊罕大姐说,“我是东部人,但不是库尔德人。”但就像她的年龄一样,她还是没说出自己到底是哪里人。她至少比我大十到十五岁。有时她羡慕地看着我择石子的手,“拉伊哈,你的手像孩子的手,连一条皱纹都没有,真棒。还那么灵巧,简直就像鸽子的翅膀……”她说,“如果做手工活,你一定挣得比我、比你那天使般的丈夫还要多。我们家那个,因为我的手工活挣的比他当警察的工资还要多,可嫉恨我呢……”

十五岁那年的一天,她爸爸没问任何人就把她卖给了一个毛毡商,她拿着包袱跟他去马拉蒂亚安了家,之后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因为他们就这么把她给卖了,她很生气,她也不接受七个孩子特困家庭的托词。说起这些时她还忿忿不平,仿佛还在跟父母理论。“拉伊哈,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爹妈,别说把女儿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就算远远地也没让我见过一面。”她摇着头说,而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手上的细活。她对她爸爸生气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把她卖给第一任丈夫时,她爸爸竟然没有要求办正式婚礼。对于和她私奔结婚的第二任丈夫,办正式婚礼的要求是她自己提出的,她成功了。“要是还想到不许打我的要求就好了。”有时她笑着说,“你要知道麦夫鲁特的好。”

有时,对于一个男人可能会像麦夫鲁特那样从不打人,雷伊罕大姐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她说这其中也一定有我的因素。我是怎么找到“天使般的丈夫”的,我们在一个婚礼上是怎么远远地看见一次就喜欢上彼此的,麦夫鲁特服兵役时是怎么托人给我送信的,这些故事她让我讲了好几遍。她的第二任丈夫喝酒后会打她,因此在丈夫喝酒的夜晚,她只陪伴丈夫喝下第一杯拉克酒。当丈夫表现出一些打人的先兆时,比如警察审讯的回忆、匪夷所思的指控和辱骂,她就起身离开,拿着手工活来找我。有时我在楼上家里,听到她丈夫(奈加提先生)用一种文雅的语言说:“雷伊罕,我的玫瑰,回家吧,我发誓不喝酒了。”我就知道雷伊罕大姐坐在楼下的台阶上了。有时,我也带着两个女儿一起下楼,坐她身边。雷伊罕大姐说:“你下来太好了,咱们一起坐一会儿,过一会儿我们家那人就该睡着了。”麦夫鲁特出去卖钵扎的冬夜里,她就和我,还有两个女儿一起看电视、吃瓜子、讲故事、陪孩子们玩、逗她们笑。每次看见麦夫鲁特回来,她都会笑着对他说:“真棒,但愿你们永远这么幸福!”

麦夫鲁特有时觉得,自己正在经历人生中最幸福的岁月,但他只把这种感觉存放在脑海的一个角落里,因为他觉得,如果总想着自己幸福,就可能失去它。更何况,生活中原本就有很多恼人的事情足以让人忘记那时的幸福:他生气雷伊罕大姐不仅待到很晚,还爱管闲事;看电视的时候,他生气法特玛和菲夫齐耶先是吵闹,随后一起放声大哭;“明天晚上家里来客人,我们要八到十杯钵扎。”可是第二天晚上却悄无声息,麦夫鲁特在寒风中按响门铃,可那些卑鄙的家伙连门都不给他开,为此他很恼火;在电视上看见库尔德武装分子在哈卡里袭击军用卡车,一个屈塔希亚人孩子在袭击中不幸丧生,孩子的母亲失声痛哭,看到这样的画面,他感到愤怒;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反应堆爆炸,据说风把致癌的云团带到了伊斯坦布尔上空,于是人们开始对在街上买饭吃和喝钵扎心有余悸了,他对这样的懦夫怒火中烧;他从电线里抽出铜丝,修好了塑料娃娃的胳膊,看见女儿们再次扯下娃娃的胳膊,他很气恼;电视天线在风中颤动,他可以容忍屏幕上出现的片片雪花,但当所有的图像都变得模糊不清时,他就火冒了;电视里正在播放民歌,整个街区突然停电,他因此恼怒;暗杀厄扎尔总理的新闻播到正当中,被警察开枪击中的凶手躺在地上抽搐扭动时(这个画面麦夫鲁特在屏幕上看到至少二十次),人生牌酸奶广告开始了,他怒不可遏地对坐在身边的拉伊哈说:“小贩的营生,就是被这些混蛋用含防腐剂的酸奶断送的。”

如果拉伊哈说:“明天早上你带女儿们上街,让我彻底搞一次卫生。”这会让麦夫鲁特忘记所有这些恼人的事情,因为当他抱着菲夫齐耶、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牵着法特玛的小手走上街时,他感觉自己犹如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卖饭回家后,一边听着孩子们说话一边打个盹,醒来后和女儿们一起玩耍(这是谁的手,我的手在你的手上,等等),或者正想着这些趣事时,在夜晚的街道上听到一个新顾客喊道,“卖钵扎的,给我来一杯钵扎!”这些都会让麦夫鲁特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