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麦夫鲁特的小胡子 无契地皮的主人(第2/4页)

一天下午,他从院里枫树下的一个角落里,拿出了藏在里面的两张纸币。他对妈妈说要回伊斯坦布尔。“别让你爸爸生气!”他对这话也不在意,“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他说。下午,他没和爸爸打照面,成功地坐上了从贝伊谢希尔开来的小公共。在镇子里等待开往伊斯坦布尔的大巴时,他在埃希来甫奥鲁清真寺对面的施济所里吃了肉末茄子。夜晚,在开往伊斯坦布尔的大巴上,他感觉自己才是人生和命运的唯一主人,他是一个独立的男人,他兴奋地憧憬着未来人生中的无限可能。

回到伊斯坦布尔,他发现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失去了一些顾客。以前不会这样的。是的,一些家庭拉起窗帘消失了,一些则去了别墅。(有卖酸奶的人跟着顾客去别墅街区叫卖的,比如王子群岛、埃然柯伊、苏阿迪耶。)但是因为快餐店需要购买酸奶用来做阿伊兰,因此其实夏天的销量并不那么少。1978年夏天,麦夫鲁特开始明白,街头酸奶小贩的营生也就将剩下几年光景。他在街上越来越少地看到他爸爸那一代、系着围裙的勤劳小贩,或者他们的下一代、像自己这样有野心、寻找其他营生的年轻卖酸奶人。

然而,酸奶小贩营生的日趋艰难,并没有把麦夫鲁特变成一个像他爸爸那样愤怒与好斗的人。即便在悲观、孤独的日子里,他的脸上也一直保持着让顾客开心的笑容。门口写着“小贩免进”的新建高层公寓楼入口处的阿姨、看门人的老婆、喜欢说“禁止小贩乘坐电梯”的老刁妇,一看见麦夫鲁特的脸,就喜欢仔仔细细地告诉他,电梯门怎么开、按钮怎么按。他在厨房门口、楼梯平台、公寓楼入口处,看见很多用崇拜的目光注视自己的年轻女佣和看门人的女儿。但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跟她们说话。带着“要有教养”的愿望,他对自己也隐瞒了这种无知。他在外国电影里看见那些能够和同龄女孩轻松交谈的年轻男子,希望自己也能像他们那样。但他又不太喜欢分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的外国电影。手淫时,他更多幻想的是在外国电影和本国杂志里看见的外国女人。当早上的阳光把床铺和他半裸的身躯烤热时,他喜欢一边幻想,一边比较冷静地手淫。

他喜欢独自一人待在家里,因为他是自己的主人,即便这种状态只能维持到爸爸回来之前。他给那个一条腿有点短而不停摇晃的桌子换了个地方,站上椅子从短帷幔那里整理好掉落的窗帘一角,把不用的锅碗瓢盆和厨房用具放进柜子里,比跟爸爸一起住的时候更勤快地打扫了屋子。但他还是觉得,这个单开间比任何时候都更难闻、更凌乱。他喜欢自己的孤独,自己的气味—臭味。他从自己的血液里,也体会到了把爸爸推入孤独和喜怒无常深渊的东西。他已经二十一岁了。

他去了库尔泰佩和杜特泰佩的咖啡馆。因为想跟着街区里熟悉的同龄人、在咖啡馆里看电视消磨时光的年轻人,有几个上午,他去了附近的劳力市场。每天早上八点,劳力市场就设在梅吉迪耶柯伊入口处的一块空地上。来这里找活的是一些没有技能的劳工,他们进城后就立刻找一家作坊工作一段时间,随后因为雇主不愿意为他们买保险而被开除;另外就是那些随便什么活都干的人,他们寄居在某个山头的亲戚家里。早上,无所事事羞愧度日的年轻人、无法在一个地方规律工作的喜怒无常又笨手笨脚的人来到这里,抽着烟等待从城市各处开着小卡车过来的雇主。在咖啡馆打发时间的年轻人当中,也有为一天的差事跑去城市偏远角落挣钱的人,他们炫耀自己的收入,而麦夫鲁特卖半天酸奶就可以挣到将近他们一天的所得。

感到自己孤独绝望的一天,他把酸奶罐、扁担、材料寄放在一家餐馆,去找了费尔哈特。他挤上一辆红色的、人挤人、满是汗味的伊斯坦布尔市府公交车,两小时后来到城边的加齐奥斯曼帕夏。他好奇地看着杂货店门口当作橱窗摆放的冰柜,发现这些地方也都被酸奶公司占领了。后街上,在一个冰柜的橱窗里,摆放着按公斤出售的罐装酸奶。

乘小公共来到城外的加齐街区时,天开始黑了。街区建在一个大陡坡上,他一直走到街区尽头的清真寺。山后的森林,是伊斯坦布尔尽头的天然绿色边界。然而很显然,尽管有铁丝网,迁入城市的人们还是从边边角角窃取了森林土地。麦夫鲁特觉得,墙上贴满了革命标语和镰刀铁锤、红星图画的街区,远比库尔泰佩和杜特泰佩还要贫穷。他希望遇上一个被赶出库尔泰佩的阿拉维派熟人,怀着对某种未知的东西的恐惧,像醉鬼一样在街上游逛,去了最拥挤的咖啡馆。然而,尽管他一路说着名字打听,也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费尔哈特的消息,也没遇见一个熟人。四周完全变黑后,连路灯都没有的加齐街区,远比一个偏远的安纳托利亚小镇,更让他的内心充满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