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刽子手与哭泣的脸(第3/4页)

这天夜里又冷又静,树林里没有风,也没有任何动静。他疲惫的马儿自顾自地踱步。好一会儿他就这样前进着,没有去观察任何东西,也没有沉思任何扰人的问题,似乎回到了从前美好的日子:稍晚后,他把这个情形归因于当时天色漆黑。等到月亮从云堆里探出头来后,树林、影子、岩石又逐渐幻化为某个不解之谜的符号。让人感到惊惧的,不是墓园里凄凉的碑石,不是孤寂的柏树,也不是荒夜里狼群的长嗥。让这个世界变得如此惊奇以致骇人的,是他自己莫名地企图从中撷取一个故事——仿佛世界想告诉他什么,想指出某种意义,但话语却遗失在朦胧迷雾中,如同在梦里。天将破晓前,刽子手耳边开始听见啜泣声。

黎明时,他想啜泣声应该是树林起风造成的幻觉,一会儿后,他判断那必然是一夜无眠加上疲倦的结果。等到中午的时候,鞍褥上的皮囊发出的哭声却变得如此清晰,他只好下马,尽可能绑紧绳子,把皮囊牢牢固定在鞍褥上,像是某个人半夜里不得不从温暖的被窝爬起来,以解决半掩的窗户所发出的恼人嘎吱声。然而没过多久,下起了一场无情雨,他不但继续听见哭声,甚至连皮肤上也感觉到了头颅流下的眼泪。

当太阳再度出现时,他已得出结论,世界之谜与哭泣脸中的奥秘息息相关。原本熟悉的、可以理解的旧世界,一直是靠着人们脸孔中平凡的表情和意义而得以延续,但是,当哭泣的脸上出现了那抹诡谲的表情后,世界的意义顷刻间消失,留下刽子手一个人,孤独害怕,不知所措——就好像一个被施过咒语的碗摔成了碎片,或者一个藏有魔法的水晶花瓶裂了开来,万物顿时东倒西歪。等到阳光晒干了他的湿衣,他已明白若要一切恢复正常,他必须拿出皮囊中的头颅动些手脚,改变那如同面具般挂在脸上的表情。然而,他的职业道德要求他把那颗头颅割下来塞入装满蜂蜜的皮囊里,完好如初地保存,带回伊斯坦布尔。

一整个晚上他骑着马,听着从皮囊里不停传出的呜咽声逐渐加剧,变成刺耳的音乐。隔天早晨,刽子手发现世界变得如此不同,他甚至都要认不出自己来了。松树和柏树、泥土路、原本众人聚集但一见到他就纷纷走避的村庄喷泉,全都出自一个他不认识的世界。中午时分,他来到一座之前从没注意过的城镇,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凭着动物本能狼吞虎咽吃下的食物是什么。饭后,他来到城外的一棵树下让马儿休息,他伸伸懒腰,却发现他原本以为是天空的东西,其实是一座他不认识也没看过的怪异蓝色拱顶。等太阳开始西沉时,他回到马背上,算算还有六天的路程要走。最后他终于明白,除非他动一点神奇的手脚,改变哭泣脸上的表情,停止皮囊里的哭声,让世界回到熟悉的状态,不然他将永远回不了伊斯坦布尔。

夜色降临,他来到一座听得见狗吠的村庄,碰巧看见一口井,便翻身下马。他取下马背上的羊皮囊,解开绳结,小心翼翼地抓住头颅的头发,把它从蜂蜜里拎出来。他从井里打了几桶水,像是清洗新生婴儿一样细心地把头颅冲干净。接着他拿一块布把这颗头颅擦干,从头发一路擦到耳朵的沟纹。最后,借着满月的光芒,他看了脸一眼——它正在哭泣。没有丝毫改变,一模一样的叫人难以忍受又无法忘记的无助表情停驻在那里。

他把那头颅放在环绕水井的矮墙上,回到马边取他的职业工具:一对特制的刀子和几根拷打用的粗铁棍。他先从嘴巴开始尝试,用刀子把周围骨头上的皮肤绞松。弄了半天后,他把嘴唇搞得一塌糊涂,但终于成功地让嘴巴显出一抹扭曲而含糊的微笑。接着他针对眼睛进行较精细的手术,试图把因疼痛而紧闭的眼皮打开。经过漫长而耗神的努力,整张脸好不容易展露出一丝接近笑意的表情。他筋疲力尽,但终于松了一口气。不仅如此,当他看见阿布第帕夏的下巴上仍留着被绞死之前自己拳头的紫印时,他感到很满意。一切都处理完善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跑到马边把工具放回原位。

当他转身回来时,头颅已不在他放的地方。一开始,他以为微笑的头在跟他耍把戏,不过后来便发觉原来它滚进了井里。他跑到最近的房子前,毫不在乎地猛敲大门,吵醒屋里的人。年迈的父亲和年轻的儿子才看到刽子手一眼,就满怀恐惧地遵从了他的命令。三个人一直忙到清晨,努力把头颅从不太深的井里捞出来。他们用上过润滑油的绞索绑在儿子的腰际,把他放入井里。就在天色渐亮的时候,儿子一边惊骇地尖叫,一边抓着头颅的头发,被拉回了地面。尽管那颗头变得一团糟,但它终究不再哭泣。刽子手镇定地擦干头颅,把它丢回盛满蜂蜜的皮囊,在父亲与儿子的手里塞了几枚钱币,便愉快地离开他们居住的村庄,继续往西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