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脸孔中的谜

一般而言,大家都是以貌取人。

——刘易斯·卡洛尔《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星期二早晨,当卡利普坐回被报纸专栏淹没的书桌前时,他的心情不像前一天早上那样乐观。经过第一天的工作后,耶拉在他心里的形象已经改变,使得调查似乎失去了焦点。但是别无他法,他只能继续阅读从走廊柜子里取出的专栏和笔记,抽丝剥茧出耶拉和如梦的藏身处,因此当他坐下来阅读时,不禁有一种孤注一掷面对灾难的满足感。除此之外,待在一个充满快乐的童年回忆的房间里阅读耶拉的作品,远胜过坐在斯克西脏乱的办公室里,审阅为了保护房客对抗严苛房东所拟的契约,以及钢铁和地毯商彼此针锋相对的文件。虽说这由一场不幸引起,但他感觉到一股干劲,像是一个公务员被派往更好的位置处理更有兴趣的工作。

他一边喝第二杯咖啡,一边兴致勃勃地把手边的线索复习了一遍。他想起塞进门缝的《民族日报》里标题为“道歉和反讽”的专栏,几年前已经刊登过了,说明耶拉星期天没有交出新文章。这是该专栏第六次使用旧稿——档案夹中只剩下一到两篇备用稿。这意味着,假使耶拉不赶快生出一篇新作,那么他的专栏马上要开天窗了。过去二十五年的每一天,卡利普都以耶拉的专栏为生活揭开序幕,而耶拉无论生病或休假,也从不曾拖欠过任何一篇文章。因此,每当卡利普想到第二版上出现空白专栏的可能性时,总会感到浩劫即将来临的忧惧。这样的浩劫,让他联想到博斯普鲁斯海峡干涸的那天。

为了确保不错过任何可能自动送上门的线索,他把抵达公寓当晚拔掉的电话线再度接上。他回想自己与自称马海尔·伊金西的男人在电话中的对话,那人提到的“卡车谋杀案”和军事政变让卡利普想起耶拉过去几则专栏。他从盒子里拿出那些文章,仔细阅读之后又想到耶拉一些关于救世主的文句和段落。他花了好长时间,凭着印象和日期找出这些分散在各式各样文章中的段落,最后再次坐回书桌前时,他已经累得仿佛工作了一整天。

1960年代初期,耶拉试图利用他的专栏煽动军事政变,那时他一定记得自己在谈论鲁米的文章中提出的一个原则:一个专栏作家,若要让一大群读者接受某个概念,必须有办法重新修复读者记忆库里熟睡的回忆,再次搅动那逐渐腐朽而沉淀的思想残渣——像是黑海深处一艘艘沉船里的尸体。身为忠实的读者,卡利普期待通过阅读耶拉依此宗旨而写作的故事,搅动他记忆库里的沉渣,只不过,被激起的是他的想像力。

读着《武器的历史》中所提到的第十二个阿訇,在室内大市场里那些偷改秤盘刻度的银楼老板之间引起恐慌;被自己父亲宣称为救世主的教长,带领着库尔德族牧羊人和铁匠师傅,从堡垒发动攻击;一个洗碗工助手,梦中看见穆罕默德驾着一辆白色敞篷凯迪拉克驶过贝尤鲁的污泥石板路,从此之后他便声称自己为救世主,煽动妓女、吉普赛人、扒手、香烟小贩、擦鞋童和游民,起来反抗地头蛇和皮条客。卡利普眼前浮现这些场景,笼罩在砖红和橘黄的氤氲中,如同他自己的生命与梦境。还有一些故事,不仅开启他的想像力,也触动了他的记忆:关于猎人阿合迈的事迹,这个冒牌货,在自封为王储进而自立为王后,更自称为先知。读到这里,卡利普想起耶拉有天晚上——如梦在旁边微笑着,一如往常透过乐观而惺忪的睡眼望着他——思索着一个问题,若要设计一个“冒牌耶拉”,能够代替他写专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一个能够探入我记忆库里的人。”他这么说,听来奇怪。)卡利普猛地一阵惊恐,感觉自己正被拖进一场危险的游戏,等着他的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他再度检查耶拉的通讯簿,拿上头的姓名电话去对照市区电话簿。他找出两边不符合的,试打了几个电话:第一个打到拉雷利的一家塑料公司,他们制造洗碗盆、水桶、洗衣篮,只要提供模型给他们铸模,一星期内便能生产并运送出上千个各种颜色的任何物品。第二个电话是一个小孩接的,他告诉卡利普,他和妈妈、爸爸、奶奶一起住在这里。不,爸爸不在家。在话筒传到焦虑的妈妈手上之前,一个之前没提到的哥哥插话进来说,他们不会把名字告诉陌生人。“你是谁?你是谁?”紧慎而恐惧的妈妈说。“打错了。”

等卡利普看完耶拉在公车票和电影票根上的信手涂鸦后,已经是中午了。其中一些纸片上,耶拉艰难地写下他的观影心得,另一些上面则记下演员的名字。有的名字下面画了底线,卡利普猜不透原因何在。几张公车票上也写着姓名和文字:其中一张(十五库鲁的车票,显示它是1960年代发行的)上面,有一个用拉丁字母拼凑组成的脸。就这样,他阅读着票上的文字、影评、一些早年的专访(知名美国影星玛莉·马罗昨天来访!)、填字游戏的草稿、他随手捡选的读者来信,还有几张新闻剪报,内容是耶拉计划写的几件贝尤鲁凶杀案。大部分案件都大同小异:全都使用厨房的尖刀,全都发生在半夜;犯罪的原因除了当事人喝醉酒外,更是由于好勇斗狠的本性。报道中的强硬口吻反映出这样的道德观:“混黑道的人下场就是如此!”耶拉把报纸上的一些数据,拿来用在“伊斯坦布尔观光景点”(奇哈格、塔克西姆、拉雷利、古图路斯)专栏的几篇文章里,重新叙述凶杀案的故事。卡利普看到一系列“历史上的第一次”连载,想起土耳其第一本用拉丁字母编写的书籍,是在1928年,由教育图书社的发行人卡辛姆先生出版。这个人也发行了好几年的《知识性日历附时刻表》,一大本厚如砖头,让人每天撕下一页。每一页上面都印着——除了如梦最爱的每日菜单外,还有阿塔图克的格言,或是杰出的伊斯兰人物,或外国名人,像是本杰明·富兰克林或波特佛里欧,以及轻松小语——一个钟面,指示当天各节祷告的时间。其中几张没撕掉的日历上头,耶拉在钟面上乱动了手脚,把指针画成圆脸上的尖鼻子或长胡须。这使得卡利普相信自己发现了一条新线索,赶紧拿出一张白纸记下来。吃午餐的时候(面包、奶酪、苹果),一股莫名的兴致让他开始翻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