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脸孔中的谜(第4/5页)

1960年代初期那一场失败的军事政变中,绝大多数的筹划者——除了那些向年轻军官眨眼示意、自己却撇清关系的将军们之外——想必都是出自这本纪念册的年轻军官。书页上,或是表层的葱皮纸上,散布着耶拉的涂鸦,但都跟军事政变毫无关系,倒有点类似小孩子替照片中的脸加胡子,或是在颧骨和鼻子下方涂一抹淡淡的阴影。有些额头上的纹路,被修改成“命运纹”,依稀可辨几个无意义的拉丁字母;有些人的眼袋被加重画成O或C的图样;还有一些人的脸饰以星星、牛角和眼镜。几位年轻军校生的下颚骨、额骨和鼻梁骨都被标上记号,画上比例尺线,有的线条纵贯脸盘,有的线条横贯鼻子、嘴唇和额头。有些照片下方作了标记,对应其他页的照片。军校学生的脸上被加上各式各样的青春痘、痣、雀斑、阿列坡疣、胎记和伤疤。其中有一张脸特别明亮无瑕,让人无从加上任何线条或字母,在这张照片的旁边,有一行字:“修改照片将抹杀其灵魂。”

卡利普在另外几本纪念册中也看到相同的句子。他发现耶拉在各种纪念册大头照上都留下了类似的线条和记号:工程学院全体学生、医学院教职员、1950年国会议员、席瓦斯—开塞利铁路兴建工程人员、“布尔萨美化协会”组员,以及伊兹密尔市阿尔珊查克区的朝鲜战争自愿军人。几乎每一张脸都用一条直线垂直平分成两半,以便凸显左右两边的文字。卡利普时而草草翻阅,时而花工夫仔细检视照片:仿佛他想抓住灵光乍现的片刻,努力挽回眨眼间即被永远遗忘的某段记忆;仿佛他正摸索着路径,试图重返某个深夜一度误闯的房舍。有些脸光瞥一眼就能彻底看透,但有些平静的面容却出乎意料地隐藏着故事。不知不觉地,卡利普想起好几年前一部外国电影里一位短暂出现的服务员眼神中的色彩和忧愁,以及最后一次在收音机里听见的一首曲子,一段他期盼着,但总是错过的旋律。

夜色逐渐降临,卡利普从走廊的柜子里拿出所有的纪念册、相册、照片剪报,以及从各处搜集来在盒子里堆积如山的照片,把它们全部拿进书房,像个酒鬼似的一张张浏览。他分辨不出有些脸是在何时、何地又为何被拍下来:照片里有年轻女孩、头戴瓜皮帽的绅士、包着头巾的女人、表情诚恳的男子和贫困潦倒的穷人。不过,有些悲伤的脸被拍摄的地点和原因倒是再明显不过:两位市民在一群阁员和安全警察的和蔼注视下,焦虑地望着他们的国会议员代表向总理陈递请愿书;一个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和铺盖,侥幸逃离贝希克塔斯区贝瑞布佑街的火灾现场;一群女人在阿尔罕布拉戏院前面排队买票,为了看埃及演员阿布杜·瓦哈伯主演的电影;一位著名的肚皮舞娘和一位电影明星因为持有大麻被捕,在警察的陪同下出现在贝尤鲁市区车站;一个会计师,因为侵吞公款而被逮捕时,脸上刷地呈现一片空白。这些照片,似乎自己解释了它们存在和被保留的原因:“还有什么,能比一张照片,一个人脸部表情的写真,更为深奥、迷人、令人好奇的呢?”卡利普想。

他悲伤地想到,即使在最“空洞”的脸背后,在那些经过修片和其他摄影技巧的调整而失去意义和表现力的照片里,也隐藏着充满回忆、恐惧和秘密的故事,无法用言语传达,只能从眉眼中的哀愁看出来。卡利普热泪盈眶地看着这些照片:一个制棉被学徒中了全国乐透头彩时,快乐而恍惚的脸;一个保险业务员,在持刀砍杀妻子后的表情;前往欧洲大陆“以最佳仪态代表土耳其”的土耳其小姐,在欧洲小姐选美比赛中荣获亚军时的神情。

他暗自思忖,贯穿耶拉作品中的那一丝忧郁,必定源于目睹这些照片。有篇文章提到一座能俯瞰工厂仓库的出租公寓,院子里晾了一排衣物,这想必受我们的业余拳击冠军在出战五十七公斤量级比赛时脸上的表情的启发;有篇文章探讨加拉塔歪斜的街道只有在外国人眼中才显得歪斜的理论,这想必是由于看到了一名自称曾和阿塔图克上过床的一百一十岁女歌手青白的面孔。而一群从麦加朝圣回来途中遇上车祸的信徒,他们戴着小圆帽的尸体上的脸,让卡利普联想到一篇关于伊斯坦布尔旧地图和版画的文章。在那篇专栏中,耶拉写道,某些地图上的符号,标记着宝藏的位置,同样地,某些欧洲版画中的符号,则向意图前往伊斯坦布尔行刺苏丹的狂热杀手,透露秘密讯息。卡利普心想,耶拉窝在伊斯坦布尔某个藏身处好几星期写出的那篇文章,一定与他用绿笔做记号的那些地图有某种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