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脸孔中的谜(第5/5页)

他念着伊斯坦布尔地图上的地名,诵读它们的音节。但是这些字眼多年来每天被重复百遍,已经承载了太多的联想,以至于对卡利普而言,它们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就好像“这样”、“那样”之类的词。相对地,那些在他生命中印象模糊的地名,当大声复述时,便立刻令他产生联想。卡利普想起耶拉曾写过一系列的文章,描述伊斯坦布尔某些地区的景象。于是他翻出从柜子里拿来的“伊斯坦布尔的幽僻角落”系列,开始阅读。然而他发现,这些文章与其说是在描述伊斯坦布尔的偏僻地区,还不如说是一篇篇短篇小说。若是在别的时候,自己被这样摆了一道,他可能一笑而过,但此时的他却感到无比地灰心,因为显然耶拉一辈子都在故意欺骗他的读者,甚至包括卡利普。他一边读这些街坊轶事——从法蒂赫开往哈比耶的电车上爆发的小口角,费里克伊一个小孩在走出家门去商店跑腿后就失踪,或是钟表店里那一只有音乐滴答声的钟——同时不停地默念:“我不会再信以为真了。”然而没多久,他又忍不住猜想耶拉或许就窝在哈比耶、费里克伊或托普哈内的某处。这使得他原本对耶拉的满腔怒火,转到自己身上,气自己的心理偏执,老是想从耶拉的文章中找线索。他厌恶自己总是在追求情节故事,就好像那种随时随地都想要玩的小孩一样。他立刻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没有空间可以容纳符号、线索、第二层和第三层意义、秘密和谜语,所有的符号全是他内心为了企图解开疑惑而幻想出来的产物。他多么希望能够平静地生活在一个单纯的世界里,一切物品只是物品本身。惟有那样,这些字母、文章、脸孔、街灯、耶拉的书桌、梅里伯伯从前的柜子、留着如梦指纹的剪刀或钢珠笔,才不再是透露弦外之音的可疑符号。在那儿,绿色钢珠笔就只是绿色钢珠笔;在那儿,谁都不渴望成为另一个人。究竟人如何才能进入那样的世界?卡利普研读着桌上的地图,像个孩子幻想自己居住在电影里那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希望能说服自己,他就生活在那另一个世界中:剎那间,他仿佛看见一个老人满是皱纹的额头;接着,他眼前出现历代苏丹脸孔的合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朋友的脸——或者,那是一个王子?——但他还来不及细看,脸孔就又消失了。

几分钟后,他来到安乐椅前,坐了下来,打算翻看耶拉三十年来搜集的大头照,他心想这些影像必然来自他渴望前往的另一个世界。他随手抽出照片,尽量不去注意脸上的符号或秘密。于是,每张脸看起来就只是一个单纯的物,组合了眼睛、鼻子和嘴巴,跟身份证和户籍文件上的照片没什么两样。其中,他瞥见一张黏在保险文件上的女子照片,那秀丽而意味深长的面容中隐含的忧郁,带给他一阵哀伤。接着,他振作起来,看另一张没有丝毫哀愁和故事的脸。为了不想和脸上的故事有任何牵连,他甚至避而不读照片下方的文字,或耶拉在旁边写下的说明。就这样好长一段时间,他逼着自己像欣赏人脸地图一样,浏览这些照片。等尼尚塔石的夜晚又再度车水马龙,而眼泪开始溢出眼眶时,卡利普才看完了一小部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