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7/10页)
一二
我第二次见到威尔时,他正与克劳德和弗朗兹一起坐在格林尼治村他的公寓套房里,房间里充满着他们那种令人敬畏的智慧和风格,克劳德啃开他的啤酒瓶,吐出碎片;弗朗兹学他的样子,我想可能是用商店里买的假牙在啃吧;瘦高个哈伯德穿着他夏季泡泡纱套装,拿着一盘剃须刀片和灯泡,从厨房里边走出来边说:“我有些非常棒的东西,有点像美味佳肴,这星期我母亲给我寄来的,哼哼哼。”(他抱住肚皮,紧闭双唇,笑了起来),我像土包子一样皱起眉头,坐在那里,第一次领教了这帮真正淘气的家伙们(他们三人在一起)。
不过,我能看出哈伯德有点钦佩我。
手头要做的事情千千万万,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但是,当我听见“神奇”一词时,我咬了我的嘴唇,当我听见威尔说“太神奇了”时,我激动得发抖,因为当他说这个词时,那一定说的是真正令人惊奇的事情。“今天下午,我刚在一部电影里看到了一幕绝妙的场景,”他满脸通红,极度兴奋,他刚从风中或雨里走来,脸色红润,他的眼镜上有点湿或者蒙上了雾气,因为他充满热情的眼球冒着热气,“在这部有关闹市区性生活的很糟糕的垮掉派电影中,这个人物,你看见他拿着一个大的海洛因血清注射器,给他自己注射了大剂量的一针,随后冲上楼去,一下子搂住那个金发女郎,将她抱了起来,冲进黑暗的田野,嘴里叫着‘呀呀呀咦’!”不过,我有一千个疑问,想知道威尔为什么如此兴奋:
“黑暗的田野?”
“是啊,是那种枯燥沉闷的电影,真的很老,放映时总是突然喀嚓中断,你能听见电影胶卷卷动的咯嗒声,看到楼上放映室里白光闪亮,这幕场景像是傍晚或黄昏什么的,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你看着他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他抱着他的姑娘飞奔而去,呀呀呀咦,最后,你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他穿越那片田野而去?”我问,像在寻找水雷、持球触地得分、高尔斯华绥、《约伯记》……威尔说“呀呀呀咦”的方式真让我吃惊,他用俏皮的假声发出这种声音,而且同时总是弯腰捂肚闭嘴,发出“唔唔唔”,那种压抑的、惊讶的、极度欢快的大笑声,或者至少是好笑的笑声。一天下午,他也许刚从哈佛过来度暑假,大概是一九三五年,与凯尔斯一起在闹市区运河街附近一个低级娱乐场里消磨了几个小时,看了一部淫秽电影,这两个了不起的美国精明世故之人,你可以这么说,坐在很前面的座位上(与平时一样穿着很昂贵的衣服,像洛布 [32] 和利奥波德一样),影院的座位一半是空的,观众全是懒汉乞丐流浪汉,以及三十年代初从新奥尔良贫民窟里来的大麻烟鬼;用他们的方式哈哈大笑(事实上,凯尔斯的笑声也是那样的,威尔从他们童年做伴时起就一直在模仿?),在最后的电影高潮中,那个疯狂的瘾君子拿起巨大的针筒,给自己注射了一支大剂量海洛因,抓起那个姑娘(她在故事中是个不说话、没动作、木讷呆板的人,走路时两手放在身体的两侧),他披头散发,在雨中尖叫着奔离,破损的老电影有节奏地咯嗒咯嗒作响,那姑娘的双腿和头发像费伊·雷 [33] 在金刚的怀中那样耷拉着,越过威尔想象中那神秘无边的浮士德似的地平线,开心得像澳大利亚长耳大野兔,他的脚和脚跟在雪地里闪着亮光:呀呀呀咦,直至,正如威尔所说,他急切希望达到的最终欢愉随着距离渐远变得越来越微弱,他的“呀呀呀咦”也变得越来越轻,因为,威尔认为,还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双臂充满愉悦,身上注射了大剂量海洛因,你奔跑着进入永恒的黑暗,在无限之中为所欲为更加美妙呀!那天,他一定在舒适的座位中对那部电影想入非非,双腿故作庄重地交叉着;所以,我想象随后他和凯尔斯身着花呢之类的衣服,哈哈大笑,躺在地板上伸展四肢,精疲力竭,模样十分难堪,一九三五年,他们哈哈大笑,甚至那个场景过去了很长时间,他们还在重复呀呀呀咦,他们忘不了它(一部甚至比他们的短篇故事《泰坦尼克号》还要伟大的经典)。随后,威尔·哈伯德那天在新奥尔良的家中与亲戚们一起用过晚餐之后,他走在市郊灯火通明的绿树底下草坪之上,也许打算去看望某个聪明的朋友,或者甚至克劳德,或弗朗兹,“今天我在一部电影里看到一个绝妙的场景,天哪,呀呀呀咦!”
于是我说:“那家伙是个啥模样?”
“披头散发……”
“他一边跑一边说呀呀呀咦?”
“手里抱着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