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吾 到陌生的地方去见陌生的人(第2/6页)

星期天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得跟着父亲从早到晚沿着预定的线路去收款。这是绝对的铁律,不容更改也没有例外。哪怕患了感冒不停咳嗽,哪怕发着低烧,吃坏了肚子,父亲也大多不会迁就。这种时候,他踉踉跄跄地跟在父亲身后,心里常常想:要是就这么倒地死掉该有多好。这样的话,父亲恐怕会多少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吧——自己也许对孩子太严厉了。但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倒霉,天吾天生一副健壮的体格。哪怕发烧,哪怕胃痛,哪怕想呕吐,也从没倒下过,也不曾失神昏迷,能跟着父亲走完漫长的收款路程。连一句怨言也不吐露。

天吾的父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身无分文地从满洲撤回国。他出生于东北的农家,排行第三,跟着同乡一起加入“满蒙开拓团”,去了满洲。他倒不是盲目地全部相信政府的宣传,以为满洲就是王道乐土,土地辽阔肥沃,去了那儿就能过上富裕的生活。王道乐土之类的在哪儿都不可能存在,这种事他一开始就心知肚明。只是他们饥寒交迫,待在乡下的话,就只能过着快要饿死的日子。世间又极不景气,失业者充斥街头巷尾,到城市去也别指望能找到活干。这样一来,就只剩下前往满洲这一条生路。接受了有事时能拿枪的开拓农民的基本训练,脑子里塞进了一点满洲农业情况的应景知识,送行时接受三呼万岁的礼遇后,他们就离开家乡,再从大连坐火车被送到了蒙古边境,在那儿分到了耕地、农具和步枪,和伙伴们一起开始经营农业。那是布满碎石的贫瘠土地,到了冬天万物都冻结成冰。因为没东西可吃,连野狗都吃了。尽管这样,最初几年好在还有政府的补贴,总算熬了下来。

一九四五年八月,就在生活终于开始呈现稳定的迹象时,苏联对日宣战,全面攻入“满洲国”。结束了欧洲战事的苏军将大量兵力通过西伯利亚铁路运往远东,扎实地调整部署,准备跨越国境。父亲从一位因偶然机会交好的官员处私下得知了这样紧迫的形势,预料到了苏军的进攻。那位官员偷偷告诉他,关东军已经弱得不堪一击,要赶紧做好只身出逃的准备,逃得越快越好。所以苏军突破国境的消息刚传出,他就骑上事前准备的快马冲到火车站,挤上了开往大连的倒数第二班火车。同伴中在当年就能逃回日本的,他是唯一一个。

战后,父亲来到东京,做过黑市商人,学过木匠手艺,可一样都没成功,只能勉强填饱肚皮。一九四七年秋,在浅草的一家小酒馆里干送货的活时,偶然在路边遇到了在满洲时的熟人,就是那位把日苏开战在即的消息偷偷告诉他的官员。当年他是被借调到满洲做邮政工作的,这时已回到日本,在以前工作的递信省供职。大概是同乡的关系,加上官员知道天吾的父亲是个吃苦耐劳的人,对他似乎很有好感,就请他吃饭。

得知天吾的父亲找不到像样的工作生活艰难,这位官员主动问他愿不愿意做NHK收款的工作。有个好朋友在那个部门干,可以帮忙。如果能那样就太好啦,父亲说。虽然不知道NHK是干什么的,但只要有固定收入,什么工作都成。官员写了封介绍信,甚至还出面做了他的保人。父亲于是顺利地做上了NHK的收款员,接受了培训,领到了制服,分配了工作量。人们终于从战败的冲击下缓过劲来,开始在贫困的生活中追求娱乐。收音机提供的音乐、滑稽节目和体育节目成了身边最廉价的娱乐方式,收音机的普及程度远非战前可比。NHK需要大量的人员到现场去征收收听费。

天吾的父亲工作起来十分尽心尽责。他的强项在于体格健壮,忍耐力极强。要知道有生以来他可是连吃上一顿饱饭都不容易,对这样的人来说,NHK的收款工作根本不算艰苦。不管被人家如何破口大骂,都毫不在乎。虽然仅仅位于基层,他却为自己隶属于一个巨大的组织而满足。先是干了一年计件支付工资、没有身份保障的委托收款员,由于业绩优秀、工作态度认真,便被录用为正式收款员。这从NHK的惯例来看是破格的提拔。在收款难度特别高的地区取得了优异成绩固然是重要理由,但身为递信省官员的保人的威势也起了作用。基本工资固定,还有各种津贴,搬进了公司宿舍,又加入了医疗保险。与几乎是一次性使用的一般委托收款员简直有天壤之别。这是他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幸运了。无论如何,他终于在图腾柱的最底端确定了自己的位置。

这是他从父亲口中听过无数遍的老生常谈。父亲不唱摇篮曲,也不曾在枕边给他读童话。取代这些的,是把迄今为止的亲身体验一遍又一遍讲给儿子听。出生在东北的佃农之家,像狗一样在劳作和殴打中长大,作为“开拓团”的一员前往满洲,在那片连小便都会在中途冻成冰的土地上,一边端着步枪驱逐马贼和狼群一边开荒耕作,从苏联坦克军团的履带下仓皇奔逃,幸运地没被送进西伯利亚的战俘营而安然回国,忍饥挨饿地熬过了战后的混乱时期,由于偶然的巧合幸运地成了NHK的正式收款员。一段长长的故事。而成为NHK收款员,是最终的完美结局。于是故事大吉大利地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