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四幕

同前。午夜时分。前面穿堂的灯已经关掉,此刻没有灯光从客厅射过来。起居室里只有圆桌上的台灯点着。窗外的一层雾似乎比先前更浓。幕启时听见雾笛的呜呜声,接着又是港口船只上警钟的声音。

蒂龙坐在圆桌边。他现在戴了一副夹鼻眼镜,一个人在那儿玩牌。他已经把外褂脱掉,身上现在穿着一件旧的棕色睡袍。盘子上的威士忌已经喝掉四分之三,旁边还摆着一瓶新的,是他又到地窖拿上来备用的。他已经喝醉了,可以从他的举动上看出来:每一张牌他都慢条斯理地举在眼睛前面,像猫头鹰一样仔细觑看一下才认得清,然后摇摇晃晃地打出来,好像瞄不准似的。他的两只眼睛迷迷糊糊,嘴唇松弛地耷拉着。他肚子里虽然灌饱了威士忌,可是并没有达到忘我的境界。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同上一幕终结时一样,一个可怜巴巴的老头儿,跟命运搏斗而失败,现在已经毫无斗志。

幕启时,他刚打完一局牌,把摊在桌上的牌一把收起来。他手法很笨地洗牌,有几张牌落在地上。他弯下腰很费劲地把牌捡起来,又在桌上洗牌。正在这时,听见前门有人进来,他从夹鼻眼镜上边向前客厅外面望。

蒂龙  (口齿不清地)是谁?是你吗,埃德蒙?(埃德蒙的声音,只说了一声“是的”。接着,大概在黑地里撞在什么东西上,只听见他咒骂了一声。过了一会儿,穿堂的灯点了起来。蒂龙眉头一皱,往外喊)你没进来之前把灯关掉。(埃德蒙并没有关灯,他从前客厅走进来。他现在也醉了,但他跟他父亲酒量一样好,并不显醉,只是从眼睛里看得出来,还有一种来势汹汹,“你敢碰你老子”的神情。蒂龙跟他说话,起先很亲热的,看见他回来就放心了)我很高兴你回来了,我的儿子。我一个人冷清得不得了。(后来又很不高兴的样子)你这个好家伙,就那样跑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晚。你明知道——(厉声发作)我不是叫你把灯关掉!我们又不是开舞会,干吗这样半夜三更家里点得灯火辉煌的,白费钱!

埃德蒙  (也怒了)灯火辉煌!一只灯泡!他妈的哪一家前门穿堂里晚上睡觉前不点一盏灯。(他用手搓搓膝盖)我在帽架子上撞了一下,他妈的膝盖险些没被撞碎。

蒂龙  这里的灯也照得到穿堂。要是你没喝醉的话,你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埃德蒙  要是我没喝醉?你看谁在说话!

蒂龙  别的人家怎样管我屁事!如果他们高兴浪费金钱去撑场面,让他们去浪费好了!

埃德蒙  一只灯泡!我的天啊,不要这么寒碜!我不是已经算过,证明一只灯泡即使点到天亮也抵不过喝一杯酒!

蒂龙  你算个屁!要证明等我每月付账的时候才可以证明呢!

埃德蒙  (在他父亲对面坐下——藐视他)不错,客观的事实等于零,是不是?你自己愿意信什么,那就是天经地义、唯一的真理!(冷嘲热讽)比方说,莎士比亚是一个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执拗地)怎么不是?你在他的剧本里找得出确凿的证据来。

埃德蒙  我还是说他不是。至于他的剧本里有什么证据,只有你能发现!(大声嘲笑)再举一个例子,惠灵顿公爵,在你眼中,又是一个善良的爱尔兰天主教徒!

蒂龙  我没说他善良。他是一个叛逆分子,可是他绝对是一个天主教徒。

埃德蒙  可惜没有这回事。你说他是,因为在你心目中只有爱尔兰天主教徒的将军可以打败拿破仑。

蒂龙  我不跟你争了,我就是叫你把穿堂里的那盏灯关掉。

埃德蒙  我听见了。你要我关,我偏不关。

蒂龙  看你这个没大没小的畜生!你到底听我的话不听?

埃德蒙  不听!你要做吝啬鬼,你自己去关好了!

蒂龙  (气极了警告)你听着!你一向胡言乱语,我都忍受着,因为从你的行为上看,你大概脑筋有点儿毛病。所以,我也原谅你,从来也没有责罚过你。可是,凡事都有一个忍耐的限度。你听我的话好好去把灯关掉,不然的话,不要看你长得这么大,我还是可以拿条鞭子来好好地教训你一顿——(忽然间记起来埃德蒙是有病的,马上良心责备,满面羞愧)对不起,我的儿子。我忘了——你不应该惹我发脾气。

埃德蒙  (也惭愧起来)甭提了,爸爸。我也向你道歉,我不应该无缘无故地捣乱。我大概稍微喝醉了一点。我去把那盏鬼灯关掉。(他动了动要站起来。)

蒂龙  别动了,让它点着好了。(他霍地站起身来——醉得摇摇晃晃地——伸手把头上吊灯上的两只灯泡一个个拧开,他的表情像小孩般故意做作,可怜自己的样子)索性都点起来吧!让它们点!管他妈的!好歹到临了总要弄到穷人院去,早一点儿去晚一点儿去都没关系!(他把灯一个个都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