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4/16页)

蒂龙  (口齿不清)你哪儿养成的文艺趣味——一大堆什么鬼书!(用手向后边小书橱一挥)福楼拜、卢梭、叔本华、尼采、易卜生,一个个都是无神主义者,傻瓜,疯子!还有你崇拜的那些诗人!什么道生,什么波德莱尔,还有斯温伯恩、王尔德、惠特曼和爱伦坡!尽是一帮颓废、堕落的坏蛋!呸!好好地放在那儿的三整套莎士比亚(头向那边大书橱一点)你不读。

埃德蒙  (故意惹他)人家说莎士比亚也是个酒鬼。

蒂龙  没这话!我承认他也喜欢杯中物——这是圣贤也在所难免的,可是他能喝,不会喝了酒脑子里就充满了肮脏和死亡。不要拿他跟你那边的那一伙儿比。(他又向小书橱比画了一下)你那个下流的左拉!你那个但丁·加布里尔·罗赛蒂,那个吸毒鬼!(自己吃了一惊,内心愧疚的样子。)

埃德蒙  (一面护短,一面冷冷地)我们还是换一个话题好,(停一停)你不能批评我不懂莎士比亚。你记得有一回我跟你打赌,我赢了你五块钱,你说我不能像你年轻时在科班里那样一星期之内学会背莎士比亚剧本里的一个重要角色。我马上学会了麦克白,由你在旁边提醒我,背得一字不差。

蒂龙  (表示赞许)不错,你倒是真干过。(又叹了口气,带笑地逗他)可是真活受罪啊!我记得听你在背,把莎翁的名句念得不成样子。我一面听,一面懊悔,不如早点认输,不必一定要听你背完了。(他忍不住好笑,埃德蒙也张着嘴笑。接着,他听见楼上有一声响,吃了一惊——诚惶诚恐地)你听见了吗?她在那儿走动。我还以为她早已睡了。

埃德蒙  不管她!再来一杯,如何?(他伸手去拿酒瓶,倒了一杯再把瓶子递回去。他父亲接过来也倒了一杯。他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妈妈是什么时候去睡的?

蒂龙  你一走了之后。她不肯吃晚饭。你干吗那样跑掉?

埃德蒙  没什么。(突然举杯)好,敬你。

蒂龙  (机械式地)痛快地喝,我的儿子。(两人喝酒。蒂龙又侧耳倾听楼上的声音——惶恐地)她在那儿走来走去。我真巴望她不要走下楼来才好。

埃德蒙  对。这光景下来包你会看到她像个鬼一样,翻从前的旧账。(停一停——接着苦痛地)一直算到我没出世以前——

蒂龙  她对我还不是一样?老是算到她没认识我之前。听她那样说,你还当她一辈子也没有过快乐的日子,除了小时候跟她父亲在家,或是在修道院里做学生,一天到晚祈祷、弹钢琴。(止不住嫉妒的心与怨恨交织)我跟你说过的,你妈妈一回想从前的事,她的话就得打一个折扣。她家那座了不起的房子也不过如此。她父亲并不像她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位高高在上、宽宏大量的爱尔兰绅士。当然,他人也不坏,好交朋友,很会说话。我对他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他也可以算是阔绰的,家里做的是食品批发生意,人很能干。可是,他也有他的弱点,她现在骂我不该喝酒,可是她忘了她父亲也喝。不错,他活到四十岁时还滴酒未尝,可是过了四十岁以后就迎头赶上了。他别的不喝,一天到晚只喝香槟。这个嗜好最危险。他就是喜欢摆那一副臭架子,别的酒不喝,只喝香槟。好,到头来他为喝香槟送了命——酒再加上痨病——(他把话打住,良心责备的样子看了他儿子一眼。)

埃德蒙  (冷嘲地)咱俩怎么一说又说到不愉快的话题上来了?

蒂龙  (悲哀地长叹)唉,可不是。(接着可怜巴巴地勉强打起哈哈来)咱玩一两把“卡西诺”44,怎么样,我的儿子?

埃德蒙  好的。

蒂龙  (笨手笨脚地洗牌)杰米没回家,我们不能锁门睡觉。他也许会搭最后一班电车回来——我宁愿他搭不到。还有,我非得等你妈睡了以后才上楼。

埃德蒙  我也是。

蒂龙  (继续笨拙地洗牌,可是忘了发牌)我刚才跟你说的,她讲起过去的事来,你一定要打一个折扣。她弹得一手好钢琴,年轻时曾经梦想成为音乐家上台演奏,那套话都是修女们恭维她,使她自己也信以为真。在所有的学生当中,她们最疼你母亲,因为她虔诚地信主。那班修女都是没见过世面的老太婆,她们不懂做一个音乐家多么难,有音乐天才的儿童一百个当中也没有一个长大了能上台演奏的。并不是说你母亲做学生的时候琴弹得不好,但是要说凭那个就说——

埃德蒙  (狠狠地)要打牌干吗不发牌?

蒂龙  什么?我就发。(手抖抖地,发出的牌忽远忽近)至于要去做修女的那套话,那是最没道理的。你母亲是你从来没见过的、最美的女孩子。她自己未尝不知道。她年轻时很调皮,很会卖弄一点儿风骚,不是我说,虽然她见了人总是红着脸,羞答答的。她天生不是摆脱红尘、遁入空门的那一派。她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身体强壮,兴致高,一心就想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