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3/12页)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都住在索比堡的一号集中营。二号集中营是一个火车站。没有人从三号集中营里回来。他们让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让我什么时候睡觉我就什么时候睡觉,让我什么时候排便就什么时候排便。我从事所谓‘火车站突击队队员’的工作。我披着蓝色袍子,穿着绣有黄色‘BK’标志的蓝色工作服。我每天都要接待好几拨被送到集中营的犹太人。直到现在,我晚上都无法安睡。我常在梦中看见那些闷罐车,车上用粉笔写着那些人的来源地:图罗宾、格兹考、乌罗达瓦、希德尔斯、伊斯比卡、马库格佐、卡莫罗、扎莫斯科……我们从那些头晕目眩的犹太人手中接过行李,发给他们行李寄存单。因为波兰犹太人往往会激烈反抗——这减缓了屠杀的速度——我们只好故技重施,告诉那些幸存下来的犹太人,索比堡只是中转站,在这里短暂休息后,他们将被安置到别的安置中心。有段时间,车站的站牌上甚至标出了到那些子虚乌有的安置中心的距离。火车不断将犹太人从各地送来:巴拉诺、里基、杜比恩卡、比阿拉泼拉斯卡、乌查聂、德姆布林、雷乔伊克……我们每天至少要寄一次明信片给那些仍在路上的犹太人。明信片的内容都是预先写好的:我们已经抵达了安置中心。这里的农活很重,但阳光很好,食物也好多了。希望能尽快见到你。犹太人被要求在明信片上写下地址,签好名,然后他们就被送进了毒气室。夏季快结束时,大部分犹太人隔离区都被清空了,就不再需要玩这个把戏了。康斯科沃拉、约泽福、米稠、格拉波维克、卢布林、罗兹——来自这些地方的火车都没有运来活人。这时,我们就只好将行李寄存单放在一边,爬上弥漫着腐臭味的车厢,将赤裸的尸体拖下来。这活儿我在切姆诺也干过,但这里的尸体有时会僵硬地搂抱在一起,因为火车偶尔会在郊外的岔轨上停留几天乃至几个星期,饱受烈日暴晒。有一次,我见到一个年轻女人同一个孩子和一个老妇人紧抱在一块儿。我去拉女人,结果竟然把她的胳膊拧下来了。

“我诅咒上帝,脑海中浮现出上校挂着冷笑的苍白面容。我要活下来。

“七月,海因里希·希姆莱访问了索比堡。那天刚好从西边运来了一批犹太人,所以他可以目睹屠杀的全过程。从火车到站到六个焚尸炉中的最后一缕青烟消散,总共不到两个小时。在此期间,犹太人的每一件物品都被没收、分类、登记、保存。就连女人的头发都在二号集中营剪下来,编成毡子,或者絮进U型潜艇士兵的拖鞋衬里。

“我在到达区搜检行李时,集中营司令官领着希姆莱及其随从经过。我对希姆莱没有多少印象——他留着小胡子,戴着眼镜,个子不高——但我立即认出了走在他身后的金发军官。是上校。上校两次俯身在希姆莱耳边低语,这位党卫队全国领袖转过头,对上校露出古怪的阴柔笑容。

“他们走到距我只有五米的地方。我弯腰工作,抬头偷偷瞟了上校一眼。他正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觉得他没有认出我。虽然我逃离切姆诺只有八个月,但在上校眼中,我肯定只是一个搜检死者行李的普通犹太人。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大好良机,但我犹豫了,于是一切都不可挽回。我觉得我当时可以够到上校。我可以在枪声响起前,掐住他的脖子。我甚至可能抢走希姆莱身边军官的配枪,在上校还未反应过来之前打死他。

“我至今都不明白,当时阻止我动手的除了惊讶和犹豫之外还有什么。肯定不是恐惧。早在毒气室大门被关上之前的几个星期,我的恐惧就同我的其他感情一同消失了。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我犹豫了几秒,也许有一分钟,于是时机永远地丧失了。

“希姆莱一行继续前进,穿过大门,朝集中营司令官的办公楼走去,那里又被称作‘快乐的跳蚤’。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后,士兵瓦格纳开始对我大吼大叫,命令我继续工作,或者去‘医院’。没有人去了医院还能回来。我低下头,接着干活儿。

“那天剩余的时间我都紧盯着门口,晚上也没有睡觉。我第二天也在寻找再见到上校的机会。但我失败了。希姆莱一行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10月14日,索比堡的犹太人发动了起义。我事先也听闻了起义的消息,但那听起来相当不靠谱,我压根儿没有理会。他们反复商量,最后定下的方案居然是杀死几个士兵,然后一千来个犹太人发疯似的跑向大门。大多数起义者在头一分钟就被机关枪扫倒。疯狂的行动爆发时,我刚从车站干完活儿回来。押送我们的下士被冲在最前面的起义者打倒。我别无选择,只好跟着大家一起跑。我知道我的蓝色工作服会引来哨塔上乌克兰人的射击。但我躲到了大树背后,我身边的两个女人则中弹倒地。我在树下换上一个老人的灰色囚服。老人刚逃入森林的安全地带就被一发流弹夺走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