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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因为太阳的缘故吗?本多蓦然仰望光明耀眼的青空,打了个喷嚏。这时,椿原夫人用手帕遮住面孔,带着他很熟悉的一副哭腔说道:

“大家玩得真开心呀。这样的时代到来了,战时谁会预料到呢?我真想让晓雄也尝试一下,哪怕一次也好嘛。”

——庆子和金茜在梨枝的陪伴下,身穿泳装出现于阳台上,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钟了。在久已等待的本多眼里,她们的到来已经是极其自然的了。

隔着水池,只见庆子裹着黑白条纹的泳衣,看那副体态,要说是个快五十岁的人,谁也不会相信。她身姿丰丽,打幼小时起就过惯了西洋生活,无论是腿脚和身材,都具备着日本人鲜有的匀称。她姿态姣好,哪怕和梨枝交谈时的侧影,也流露着威严的雕刻般的曲线,胸脯和臀部均匀地突起,同整个浑圆的肉体协调一致。

站在一旁的金茜同她形成绝好的对照。金茜身穿白色泳衣,一只手拿着白色胶皮海水帽,另一只手拢着头发,一副“稍息”的姿势,右脚足尖儿微微外撇。远远看去,她那向外扭曲的腿脚,使得金茜的姿态颇具一副荡人心魄的热带式破格的情调。强韧而修长的下肢支撑着厚实的胴体,总使人感到一种不平衡的危险。这正是不同于庆子的最明显的地方。而且,洁白的泳衣越发收紧着褐色的肌体,包裹于泳衣中的挺然鼓胀的胸脯,本多一眼看去,不由想起阿旃陀石窟壁画上那位濒死的舞女。那较之白色泳衣更加洁白的微笑着的牙齿,从水池的这一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本多所翘首以盼的人儿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他从椅子站起身来,迎上前去。

“这下子都到齐啦。”

梨枝一路小跑过来对他说,本多没有回答。

庆子跟妃殿下打招呼,并向水池中的殿下挥手致意。

“冒险完了,弄得疲惫不堪。”庆子一副圆润的腔调,不见一丝劳顿,“驾驶技术不到家的我,从轻井泽到东京一路颠簸,在东京载上金茜,又开到这里。真是不容易啊!谁知我一开车,别的车都为我让路,使我如入无人之境呢。”

“都被您的威风压倒了。”

本多说罢,梨枝莫名其妙地咯咯笑起来。

这期间,金茜已经迷上了波光荡漾的池水,她心情激动,背对着桌子,摆弄着白色的海水帽。被揉搓的帽子时时闪光的胶皮内侧,像涂了一层明油亮闪闪的。本多的心神完全集中于金茜的身体,当他注意到她手指上碧绿的光彩时,已是老大一会儿了。她的手指上套着一枚金色护门神的翠玉戒指。

本多一眼看到那枚戒指,那副狂喜简直无法形容。戴着戒指的金茜原谅了他,她又恢复为原来的金茜了!本多想起青年时代学习院喧骚的树林,暹罗的两位王子,他们眼里含蕴的一丝忧戚,夏日终南别业庭院中传来的金茜的噩耗,长久的岁月,在曼谷谒见幼小月光公主的情景,邦芭茵的水浴,战后在日本找到的戒指……所有这一切,都重新组合于过去本多憧憬的同热带相连接的黄金锁链中。有了这枚戒指,金茜才能在错综复杂的记忆里,不断成为本多所唤起的一连串忧郁而闪光的音乐的主调。

本多听到耳畔蜂虻的嗡嘤,他闻到酷热的盛夏随风飘来的炒面的香味儿。在这所没有一个爱花人的庭院里,虽然不见盛开着红瞿麦和龙胆花的富士夏野的美景,但那风的幽香里却弥散着原野的气息,微微夹杂着染黄一角天空的美军基地尘埃的气息。

金茜的身体就在本多身边一呼一吸。不仅如此,为了迎接夏天,她直到手指尖儿都已染上夏的色彩,以便使身子随时适应时节,避免某种疾病的侵袭。她那光洁的肉体,宛如合欢树浓荫下街市上贩卖的泰国珍果一般亮丽,那是熟透了的应时的一个成就,一种相约的裸体。

算起来,本多从她七岁开始相隔十二年才又一次看到她的裸体。至今留在他眼里的幼稚的稍显肥大的孩子般的腹部,已经缩小;相反,那扁平而小巧的胸脯却肥满地胀大起来。此时金茜正被水池的喧骚所吸引,背靠着桌子,泳装背后的纽扣于颈后打结之后,左右分为两股向下伸延,连接着腰部。突露的背部肌肉所形成的纯正而流利的沟槽,一股脑儿朝着臀沟方向沉落,在臀沟上方的尾骶骨一带略作休憩,甚至可以窥见那小小隐蔽的瀑布潭般的部分。那隐蔽着的圆活的臀部,美好的仪态,好似初升的一轮满月。看上去,所有的肌肉都含蕴着夜的凉气,而隐蔽的肌肉似乎增添了光明。其实,她那肌理细腻的肉体早被阳伞分成阴影和向阳两部分,阴影里的一只手臂宛若青铜浮雕,阳光下的那只手臂连着肩膀,犹如打磨得十分光滑的花梨木。而且,这种细腻的肌肤,并非徒然地排斥外气和水分,而是像琥珀色的蓝花瓣一般光洁、莹润。远望一副纤细的骨骼,近观起来却小巧而又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