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第2/5页)

“宫殿下真是充满青春的活力啊!要是后退十年,我一定要同您比试比试。”

她远远地尖着嗓子说。

“我现也许仍然赛不过真柴夫人哩。您瞧,游了五十米就喘不上气来啦。不过,能在御殿场游泳,真是太难得了,虽说水有点儿凉。”

就像甩去一切虚饰,他抖掉浑身的水珠儿,混凝土地面撒上了点点黑色的水滴。

殿下言行举止总是带有战后风格,淡泊而不讲究形式。他并没有留意人们认为他有时过于冷淡的评价。一旦没有必要保持威严,随之也就不大在意如何同人交往了。他的特权使他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厌恶传统。出于这种自信,他完全可以瞧不起那些直至今天还在重视传统的人们,但说什么“那人太缺乏进步”,这话和他过去所说的“那人生来就很卑贱”是一样的意思。殿下将一切进步主义者看作同自己一样,都是“喘息在传统桎梏”中的人。其结果,就产生一种十分荒谬的奇谈怪论:宫殿下只差一步就要将自己当成天生民众中的一员了。

本多初次见到殿下游泳时摘掉眼镜的面孔。眼镜对于殿下来说,是同世间交流的重要桥梁。这座桥梁一旦断绝,或许是阳光令他目眩的缘故吧,殿下脸上闪现着遥远的尊贵和现在之间焦点不定的迷茫的悲哀。

同他相比,穿着泳装稍显丰肥的妃殿下,则洋溢着从容而优雅的气质。妃殿下任其脊背浮在水面上,扬起胳膊向这里展示微笑,在箱根群山的映衬之下,那姿态仿佛是一只嘻嘻相戏的美丽、纯洁的水鸟。人们见了谁都会觉得,妃殿下是最懂得享福的少数人中的一个。

真柴家的三个孙儿从水池里上来,围在祖母身边,恭恭敬敬地和两位殿下交谈着。本多对孙儿们多少有些不耐烦。这些年轻人谈话的主题全是美国,长女提起自己留学的高级补习学校,弟弟们则热衷于谈论一旦从日本的大学毕业后,就立即去美国大学留学。他们言必美国,说什么那里电视已经普及,日本要是能那样该多好,但从目前来说,要想在日本看电视,非得再等上十多年不可。

老遗孀不喜欢谈未来的事,她立即打断他们的谈话。

“你们笑话我见不到了是不是?那好,到时候你们看电视,我会变成幽灵,每晚都在电视里出现。”

祖母严冷地主宰着年轻人的谈话。有时祖母说了什么,他们便一概默默地侧耳倾听,那种异样的神情,在本多眼里活像三只聪明的兔子。

大家对迎客的方式已经习惯了,一批批客人穿着泳装出现于阳台入口。一身正装的今西和椿原夫人,被居住在同一别墅地的两对穿泳装的夫妇围着,隔着游泳池向这边挥手致意。今西穿着不甚合体的大花夏威夷衫,椿原夫人却穿着常见的丧服般的黑纱和服,在光亮的池水映衬下,犹如一颗不吉利的黑水晶。本多立即体悟出了这种效果,针对单纯的夫人那种永远扮演的不顾自己身份的打扮,今西有意穿着夏威夷衫而来,完全是对她的嘲讽。

两人跟随在那帮子喧闹的泳客后头,于池水里摇晃着一黑一黄的身影,沿着池畔缓缓而至。

两位殿下同今西和椿原夫人稔熟。宫殿下战后经常出席文化人集会,他和今西关系密切,无话不谈。

“来了个活宝啊。”

殿下对一旁的本多说。

“最近一直睡不好觉。”

今西一坐下来,就掏出一盒皱巴巴的外国香烟,随手扔了,又掏出一包新的,揭开封口,用手弹弹盒底,灵巧地捻出一支夹在嘴里,心不在焉地说道。

“哦,有什么烦恼吗?”

宫殿下将喝完饮料的盘子放回桌子上,随口问道。

“谈不上什么烦恼。一到半夜,总想搭伴儿说话,一直唠到早晨。天亮前,两个人都带着服毒自杀的心情,庄严地吞下安眠药就睡着了。等到一觉醒来,依然是个平淡无奇的普通的早晨。”

“那么每晚都说些什么呢?”

“想到今天晚上是最后一个晚上了,话题也就涉及各个方面,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无所不包。自己做过的,别人做过的,世界所体验的,人类至今所从事过的,甚至一个被弃置的大陆数千年间一直所梦想的,森罗万象,谈话的主题应有尽有。因为今晚上世界就要终结了嘛。”

宫殿下打心底里被吸引了,于是进一步问:

“那么,第二天活下了,又说些什么呢?不是没有可谈的了吗?”

“是没有了,再重复一遍不就得了?”

这种蒙混人的回答一时使殿下呆然无语,他不再问了。

一旁听着的本多弄不清今西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他想起从前那桩神奇的话题,问道:

“话虽如此,那么关于‘石榴国’怎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