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第3/5页)

“噢,你问那个?”

今西冷然转过脸来。最近以来越发憔悴的面色,在夏威夷衫和香烟的相互作用下,使得本多看到了一个美军翻译某种类型的今西。“那‘石榴国’灭亡了,已经不存在啦。”

——这是今西惯用的手法。这种回答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地方。他曾经唤作“石榴国”的“性的千年王国”,如果在今西的幻想里灭亡的话,那么也在憎恶今西幻想的本多的内心里灭亡了,任何地方都找不到了。而且,杀戮这种幻想的凶手就是今西,今西是如何醉心于观念上的鲜血,致使自己建筑的王国灭亡的呢?那一夜的惨状是可以想象得到的。他用言语建筑起来,又用言语将其毁灭。尽管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但它总在哪里一时出现过,然后就被残酷恣意地毁坏了。今西用舌头舔舐着嘴唇,只要看到他那被某种药品染成黄褐色的舌苔,他的观念上的尸山血河就会如实浮现于眼前。

比起这种虚弱苍白的男性欲望,本多的欲望显得更加平稳而谨慎。但两者都同样建立于“不可能”之上。今西没有一丝感伤,听到他用独特的毫不在乎的腔调回答“‘石榴国’灭亡了”,他那一副轻薄相无形中印入了本多的心底。

妨碍这种感情的是在耳畔喋喋不休的椿原夫人的声音。听着她那细声细气的嗓音,预先就知道她所要说的并非什么重大的事件。

“我想告诉本多先生的是,槙子女士现在去欧洲了。”

“嗯,我知道了。”

“不,我的意思不是这个,这次她没有让我陪她,而是带着另外一个弟子去了。那是个叫人见了感到恶心、卑鄙而无才能的人。对于那个人,我并不想加以评论。总之,这次旅行,槙子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谁会想到有这种事儿?我送她到机场,满心的话都窝在心里没有说呀!”

“到底怎么啦?您跟她有着割舍不掉的友情啊!”

“岂止是割舍不掉,槙子女士是我的神仙,我被这位神仙给抛弃啦!”

谈话越来越长了,她说,槙子家里有位写作和歌的父亲,他是个军人,战后困顿的时期,我家及时援助了他们。事无巨细,我一概听从她的指派,没有任何隐瞒,一切都按照她的旨意行事,就连写作和歌也是一样。自己这种和神仙同心同德的心情,支撑着一位战争中失去儿子、蜕去一层皮的女子活过来了。虽说她今天名气很大,我的心情丝毫没有改变。不过就缺少一点,我的才能和她相差太大,这回她把我彻底甩掉,与其说才能不一样,不如说我根本就缺乏才能。

“没那么回事。”

本多被池水映照地眯细着双眼,漫不经心地应道。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我现在明白了。我现在才明白的事,她肯定一开始就知道。哪里有这等残酷的事情啊!明明知道我是个丝毫没有才能的女子,偏偏又百般提携我,让我对她唯命是从,百依百顺,能利用就利用。这回好了,弃之如敝屣。却带着别的有钱的弟子到欧洲旅行去了。”

“且不论您有没有才能,槙子要是有卓越才能的人,那么才能不就意味着残酷吗?”

“就像神仙般的残酷……不过,本多先生,要是被神抛弃了,我这一生怎么活呀?一举一动都在瞧着我的神没有了,我将如何是好呢?”

“还是要有信心。”

“信心?相信一个看不见的冷漠的神,又有什么意思呢?我所需要的,应该是一直关照我、对我百般呵护、细加指点的神。我在她面前毫无隐瞒,一切都被净化,也没有一点羞耻。我必须有这样的神才行啊!”

“您永远都是个孩子,同时又是个母亲。”

“是啊,您说得很对,本多先生。”

椿原夫人眼里溢满泪水,就要流出来了。

眼下,进入游泳池的客人有真柴家的孙儿和两对才来的夫妇,香织宫殿下跳进池水里之后,他们互相投掷一个白绿相间的大橡皮球,水声和欢闹声混作一团。散乱的水光灼灼耀眼,人影离合之间,晃漾着的碧清的水面,时时荡起激越的浪花。悄悄舔舐着水池各个角落的碧水,经人们光亮的背脊肌肉锐利的切割,呈现出耀眼的水的伤口。转瞬之间愈合的伤口,再次晃荡地膨胀开来,包裹着人们。水池远方伴随着尖厉的叫喊,哗然跃起的飞沫在附近荡起无数圆环,这些黏液般的光亮的圆环极有规律地伸缩着。

空中飞转的橡皮球绿白相间的条纹,随着跃起的一瞬,在水面上印出一道清晰的光影。本多思忖着,这水色和泳装的彩色,还有游泳的人们,自己对这些并没有什么深情和缘分,那么为什么这一定水量的跃动,人们的欢声笑语,能在心灵上唤起一种悲剧性的构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