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您在干什么?”

看到丈夫老是不来吃饭,梨枝在室内催促道。

“看富士山呢。”

本多从阳台上回答,声音依然不冲着屋里,而是朝向庭院西端凉亭那面的富士山。

夏季早上六点,富士酩酊于葡萄紫里,轮廓朦朦胧胧,惟有八合目附近刷上了一抹白雪,就像过节时小孩子鼻梁上涂的白粉。

吃罢早饭,他又来到朝阳辉映的天空下,一身短衫短裤,横躺在游泳池一旁,用手捧着满满登登的池水玩耍。

“您在干什么?”

饭后,梨枝一面收拾,一面再次问道。这回他没有作答。

梨枝隔着窗户向五十八岁、有些神魂颠倒的丈夫斜睨了一眼。首先,那副穿戴她看了不满意,一个从事法律工作的人本不该穿短裤,那样会暴露出衰老而失去弹力的苍白的双腿。还有,短衫也让人瞧着不顺眼。本多他已经没有年轻力壮时肉体的充实感,身上穿着短衫好似披着一片海藻,袖口和脊背一齐耷拉下来。梨枝满怀兴趣地瞧着丈夫究竟会作孽到何种程度,她那自我感觉的外皮长出一层鳞片,她体验到一种被人倒着抚摸鳞片的快感。

——本多背后感觉到梨枝无可奈何地回到屋内,也毫不在意,依然迷醉于早晨游泳池的旖旎景色中。

桧树林里蝉声聒噪。本多抬起眼来。刚才还是醉态阑珊的富士,此时八点已经变得一派茄紫色,绿意迷蒙的山麓之间,隐隐浮现出稀薄的森林和村落的影像。看到这深蓝的“夏富士”,本多发现一个可以自我取乐的小戏法,这是在盛夏季节观看严冬中的富士的一个窍门。先凝视一会儿深蓝的富士山,然后立即将视线转移到一侧的青空,眼中的影像一片雪白,刹那之间,洁白无垢的富士漂浮于蓝天之上。

无意中学会了这个显现幻像的方法之后,本多相信富士山有两座,“夏富士”旁边,总是还有个“冬富士”。现象的旁边总有个纯白的本质。

他将眼睛转向游泳池,箱根的投影,远远占据大部分水面。绿意葱茏的山间之夏郁闷难耐。小鸟掠过水上的天空。饲养场里有老黄莺来访。

对了,昨天在凉亭旁边打死一条蛇。这是一条两尺长的花斑蛇。为了防止发生袭击来客的事态,本多用石头砸中了蛇头。这桩小小的杀戮,使得本多一整天都感到充实。他的心中刻印着垂死挣扎的蛇体油亮的残影,就像一堆盘绕着的青黑的钢条。自己也能杀死什么了,他自觉培养了一种暗郁的活力。

接着来到游泳池。本多再次伸进手去,搅着水面。夏云变幻得像毛玻璃的碎片。游泳池建成已经六天了,还没有一个人在这里游过。本多偕梨枝三天前就来了,但他借口水冷,一次也未下去过。

这座游泳池是他专门为观看金茜的裸体挖掘的,别的目的一概不重要。

远处传来钉钉子的响声。隔壁的庆子家正在改建。自打东京的住宅解除接管之后,庆子很少来御殿场,同杰克的关系也无形中变冷了。她随之对本多的新家萌发了竞争心,来一次彻底翻修,几乎形同新筑。庆子说了,夏天看样子是住不进来了,今年打算到轻井泽度夏。

本多从水池旁折起身来,为了躲避次第变强的阳光,他费了好大力气,打开高出桌面的遮阳伞,坐在有凉荫的椅子上,再次瞧着游泳池的水面。

早晨的咖啡依然使后脑保持着麻痹般的兴奋。九米宽二十五米长的水下白线,于蓝漆的晃漾之中,使他想起遥远的青年时代的体育比赛,仿佛嗅到那白石灰线和护肤膏薄荷的气息。一切白色而清洁的线都按几何学整然有序地交叉组合,一些事情从那里开始,一些事情又在那里结束。然而,这些都是虚空的回忆。本多的青春同运动场没有任何缘分。

白线又使他想起夜里车道中央划的分离线,他突然想到夜间公园那个拄着拐杖走路的小个子老人。本多一次是在汽车前灯照耀下的人行道上见过他。老人挺着胸脯,将象牙把手挂在腕子上。按照原来的姿势,拐杖的一端就会擦着地面,只得将弯曲的手臂极不自然地向上翘起,于是走路的姿态显得更加僵硬了。人行道一侧是五月里芳香的森林。小个子老人看样子很像个退役军人,如今想必把那枚已成废物的勋章珍藏在内兜里了吧?

第二次碰面是在幽暗的森林里,那拐杖的用途在眼前看得很真切。

一般地说,男女在森林里幽会,女方紧紧背靠树干,男方上去拥抱,很少看到与此相反的姿势。当青年男女采取站立姿势走近树底下,小个子老人就紧贴树干后面,在离本多所在的地方不远的黑暗里,拐杖上那弯成U字形的象牙把手,从树干后头极为徐缓地伸出来了。本多凝神盯着黑暗中浮动的白色,知道那是象牙把手,同时也立即明白了主人是谁。女人两手挽住男人的脖子,男人双手抱住女人的腰背。汽车前灯遥远的光线,照亮了男人脑后头发上的发油。拐杖白色的象牙把手,一时低迷于暗夜之中。不久,似乎下定决心,那U字形钩住了女人的裙裾。一旦钩住,便以极为熟练的快速,用拐杖将裙子蓦地挑起至腰间。女人的白腿显露出来了,但老人没有让冰冷的象牙触到女人的肌肉而被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