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3/4页)

夫人说到这里,慌忙转过脸去,掏出手帕捂住眼睛。

今西揉搓着水流冲刷中的手,向那边斜睨了一下。夫人一旦嚎哭起来,就意味着“可以了”。这个信号等于暗示她心里已经荡起涟漪,准备就绪,可以接受一切了。

——饮酒交谈的过程里,今西用娇滴滴的口气说道:

“真想早点儿死啊!”

“我也是。”

夫人随口应道。她那眼皮下边白色出云纸似的皮肤,已经染上潮红的醉意。

敞开隔扇的相邻房间里,水绿色的绸缎合欢被,轻轻喘息着,起伏闪亮。这边屋子的圆桌上,钵子里飘浮着的水发鲍鱼片烟熏色的襞褶,经人工涂上了樱桃红。砂锅炖鸡烧开了,咕咕地沸腾着。

今西和椿原夫人,两人都不言自明,他们都相互等待着同一件事。

瞒着槙子策划这次幽会的椿原夫人,陶醉于罪恶的震颤和惩罚的期待中。她梦想着眼下槙子高举添削的朱笔立即来到这间屋子,对她宣示:

“这样作不出和歌来。有我为您看着,您怀着作歌的心情,再用身子体现那种哀怜之情吧。您不妨试试,我就是为此才来的,椿原夫人。”

今西还是今西,他一心巴望一面沐浴槙子暴雨般厌恶的目光,一边干那事儿。御殿场二冈那个最初的夜晚,他和椿原夫人共同再次达到高潮,那可是梦寐以求的高潮啊!槙子透彻的目光在那高峰、那绝顶,如明星一般冻结了。那情景必须再有一次。

没有那目光,今西与椿原夫人的结合总也拂不去赝物的气息,除不掉野合的悔愧。因为那才是最权威的媒妁的眼睛。卧室薄暗的一隅灼灼闪耀的女神犀利的目光,那是既联合又排拒、既宽容又蔑视的证人的眼睛,那是安置于这个世界某个地方,执掌某种神秘正义的好歹给予承认的眼睛。只有那里才存在着两人正当性的根据,离开那双眼睛,两人只不过是漂浮于事象上的衰草,两人的结合只是一个沉醉于决不会猛醒的梦幻过去的女人,同一个执着于决不会到来的梦幻未来的男人那种无机质的瞬间的接触,就像棋盒里棋子的接触一样。

于是,今西感到这边灯光照不到的隔壁房间一带,槙子早已一动不动地坐镇以待了。这种感觉越来越紧迫,无论如何都要加以验证才行。今西特地站起来窥探,看到椿原夫人对他没有任何指责,心想夫人也许是同样的心情吧。他看到,四叠半卧房一角的悬空壁龛上,只浮现着一盆飞燕形的紫色燕子花……

***

完事之后,像往常一样,两人各自姿态随意地躺在床上,如同两个女人天南海北地聊起来。今西以一副彻底放松的劲头儿,大讲槙子的坏话。

“您呀,实在是被槙子女士很体面地利用啦。您害怕一旦离开槙子女士就不能成为独立的歌人。事实上,过去也不是没有这种迹象。但今后,如果您不下决心摆脱槙子女士而求独立,您就不可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歌人。您必须明白,现在正面临抉择的时候。”

“不过,我要是高高兴兴独立了,我的歌肯定就不能再进步啦。”

“怎好这样下断言呢?”

“不是断言,而是事实。也可以说是命吧。”

今西本想反问她,过去她的歌一直“进步”了吗?然而,他的良好教养使他控制住了这种没有礼貌的言语。更何况,今西说话的本意也并非真的想在槙子和夫人的交往上泼冷水。从夫人的回答上,也可感到她很清楚这一点。

不久,夫人拉紧床单将自身包裹起来,只露出脑袋。然后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口里吟咏近作一首。今西立即给以评判。

“是一首好歌,不过总使人感到,只是网罗细碎小事,局促于日常体验之中,缺乏一种宇宙感。究其原因,多半因为下面‘青青赛深潭’一句不见飞跃,显得概念化了。也许不是以写生作基础吧?”

“是啊,细想想,确实像你说的那样。要是刚刚写成,听到你这样批评,我会感到伤心的。可是放了十天,自己就会豁然明白过来。不过,槙子女士倒是很夸赞这首歌哩。和你看法相反,她很中意下一句。她还说,‘青青赛深潭’不如改作‘青青似深潭’,这样似乎更为稳妥些。”

椿原夫人仿佛使一个权威和另一个权威在自己的掌心里互相争斗,她的语调流露出洋洋自得的情绪。接着,她乘着兴奋的劲头儿,详细谈起一位熟人的故事。这可是今西最爱听的。

“前些时候见到庆子,听她讲起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今西立即有了兴致,他那一直俯伏的身子随之扭转过来,一截长长的烟灰掉落在夫人裹着胸脯的床单上。

“是关于本多先生和泰国公主的事。”椿原夫人说道,“据说不久前,本多先生偷偷把那位公主和公主的男友一起带到二冈别墅去了。那位男友是庆子女士的侄子,名叫克己,还是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