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第2/4页)

“唉呀,真讨厌!在哪儿拾的?”

“就是刚才那地方。随着人流逃到商店门前的时候,有个东西缠绕在脚上,过会儿一看,原来就是这个。已经踩得够厉害了,瞧,全是泥。”

“脏死啦,赶快扔掉!”

“不过,太难理解了。”今西在过往行人的好奇目光里,越发炫耀地拎着走,“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掉下来的呢?您以为会有这种事吗?”

这是不该发生的事。即便是无吊带型号的乳罩,也会有几个小钩子牢牢地固定下来。不管穿多么低胸的衣服,乳罩都不会松解掉落下来。众人你拥我推之间,是自动解开的还是被别人拽掉的呢?后者不大可能,那么只能认为是这位女子自己所为了。

她为何要这么做?不管怎样,在火焰、暗夜和喊叫之中,一对巨乳断落下来了。这虽然只是包裹乳房的缎子外罩,但这玄色的绣着花边的铸件,却清晰地表明支撑着它的一对乳房多么富有张力和弹性。那女子为了夸耀这些,故意将它丢掉,如同月亮断然舍弃月晕,凛凛出现于纷乱的暗夜。今西拾取的不过是月晕。然而,较之拾取月亮本身,乳房的温馨和狡黠逃匿的触感,还有麇集于周围的扑灯蛾般的情念的记忆,这一切都掌握在手里了。今西放在鼻尖上猛嗅了一下,闻到一股强烈的尚未被泥土抹消的廉价香水味儿。今西想,这无疑是专为美国兵服务的娼妓的乳罩。

“下作的男人!”

椿原夫人真的发怒了。今西说笑中的恶谑,总会夹带着某些批评的意思,但对于这种龌龊行为的恶作剧,她决不放过。何况这不是什么批评,而是有针对性的嘲弄。她只需瞥上一眼,就能目测出那只无吊带乳罩的大小,由此感到,这是今西对她衰老的乳房无言的蔑视。

一旦离开站前广场,从道玄坂到松涛一带的道路两旁,烧毁的遗迹上临时草草建成了一排排店铺,这和寻常没有什么变化。时候还早就有醉汉徘徊,霓虹灯像金鱼群一样在头上闪亮。

“不抓紧时间,地狱就会回来。眼下的一切,都要立即走向毁灭。”

今西想。一旦逃脱危险,早已不必担心的危险又使他双颊潮红。用不着再挨夫人的骂,那只黑色的乳罩,已经由他的指头滑落到燠热而潮湿的路面上了。

今西抱着这样固执的理念:毁灭不早些降临自身,消蚀身体的日常性地狱就会得势;毁灭不早一天到来,自己就会多一天成为某种幻想的饵食。与其被幻想之癌吞噬,不如一气迎来末日。只要不尽早了结生命,就会暴露自己无可怀疑的凡庸。或许这些都是无意识的恐怖,也未可知。

无论多么琐末的现象,今西都能从中嗅到世界毁灭的征兆。凡是人们所希望的预兆,他都决不放过。

革命最好早些发生。不论是左的革命或者右的革命,今西都一概无知。假若革命能把自己这种靠父亲的证券公司吃闲饭的人送上断头台,那该多好!然而,不管自己如何自揭其丑,他都不知道群众是否憎恶他,并为之感到不安。如果他们认为这是自己悔悟的标志,又该如何呢?说不定有朝一日,繁华的站前广场搭起断头台,鲜血从日常性的身体里流淌出来,自己或许凭借一死,偶尔能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呢。断头台是用抽彩场裹着红白布条的木头搭建的,装饰着商店街中元节大甩卖的彩旗,砍头刀上贴着大减价的标签。他想象着自己站在那座煞费苦心、俗恶不堪的断头台上,不由心中一阵恶心。

——椿原夫人悄悄扯了扯梦游般行走的今西的袖口,示意他已经到了旅馆的门前。门内侧接待室的侍女,默默站起来陪他们到那间熟悉的住房。只剩两个人了,河水的流动又渗透着今西上下翻腾的脑子。

旅馆上菜很慢,点了砂锅炖鸡和酒之后,要是以往,他们总是利用这段漫长的时间,互相寒暄一番,可椿原夫人硬要带今西去盥洗室。她放了好多水,站在一边监视,要今西把手仔细洗干净。

“不行,不行。”

夫人说。

一开始,今西不知道夫人为何叫他先洗手,这回看到夫人那副认真的表情,总算弄明白了,是因为自己拾了那只乳罩的缘故。

“不行!再好好搓搓。”

夫人从旁胡乱地朝今西的手里涂满肥皂,红铜的水池里水声哗哗流淌,水珠四处飞溅,这一切她全然不顾,又把龙头开到最大。最后,今西的手都洗得麻痹了。

“这回行了吧?”

“还不行。你想过没有,你用那只手触到我,我会有什么感觉?也就等于触及我弥漫全身的对儿子的思念。你怎么能用那只脏手触犯我对于神圣的晓雄的回忆?那就等于触犯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