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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我尽力不再想费恩。奇怪的是,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真的很少再想到她了。那一切仿佛都发生在上个世纪。当时我太小了。其实我不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时间要多得多,而跟她在一起的那几年我基本上都已经不记得了。

我离开了家。我是家里最后一个离开家的孩子。尽管妈妈默许了我离开印第安纳州的决定,但我离开家的第一年跟她通话的时候,她的声音仍然是哽咽的。大二那年,要是我回家过暑假,就没有资格缴州内学费了,所以那年暑假我没有回家。七月份爸爸妈妈过来看我。“至少这里是干热。”他们不断跟我说,尽管有一次温度计超过了一百华氏度。我觉得他们也就是随便说说。我们开车在校园里转,经过之前纵火案地点的时候,不禁生出一种受伤的感觉,那座实验室已经正常运行了。

然后他们就回了布鲁明顿,八月份的时候搬了家。以后再也见不到曾经住过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

之前我并没有明确地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发现我竟然不自觉地想避开讨论灵长类动物的课程。不学遗传学,不学人类体格学,更不学心理学。你可能会发现绕开灵长类动物非常困难。例如《古文入门》这门课,有一个星期的时间都是在讲大闹天宫的猴王孙悟空。再如《欧洲文学》这门课,教学大纲上就写着卡夫卡的《致科学院报告》,文章的讲述者是一只叫红皮特的猿,而你的老师还会告诉你这只猿比喻的是犹太人,最后你会发现这篇文章的精彩之处,但这篇文章理解起来有难度。而天文学课很有可能有一部分是在讲探索,探索率先进入太空的狗和黑猩猩。老师很有可能给你看一幅图片,上面是一只在太空里戴着头盔的黑猩猩。它的嘴巴从一只耳朵咧到另一只耳朵,这样的话我就有一股冲动,想要告诉班里的同学黑猩猩这样咧嘴是因为害怕,不管它们跟人类相处多久,也不可能改变这个习惯。图片上这些看起来很开心的太空黑猩猩实际上非常害怕,而我很有可能会忍不住把这些说出来。

所以要说我从来没想起过费恩也是不对的。倒不如说要是没人提醒的话我从来没想到过她,即便想到了,也很快就会忘记。

我到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既是为了寻找过去(我哥哥),又是为了忘记过去(女猴子)。当然,女猴子指的是我,而不是费恩,费恩从来都不是猴子。我脑中一直有一个隐藏的部分,一个不能用语言表达的部分,我可能一直相信我和我的家庭还有恢复的可能,我们会一起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仿佛费恩从来没有出现过。我肯定曾经相信过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入住新生宿舍的时候我做过一个决定:绝不谈论我的家庭。那时我已经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了,所以我觉得这一点也不难。奇怪的是,我们的家庭却几乎成了我们每日必谈的话题,避开它不谈比我之前想的要难多了。

我第一个室友来自洛斯盖多斯,是个《X档案》迷。她叫拉金·洛兹,本来是金色头发,之后染成了红色。她让我们叫她斯卡莉。斯卡莉情绪激动的时候脸颊一会儿粉一会儿白,变化的感觉就像慢速摄影一样。几乎是从我们见面的第一刻起,她就开始讲她的家庭。

斯卡莉是第一个到的。她已经选好了床,把衣服扔在床上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衣服在床上放了几个月,她就像睡在窝里一样)。我打开门的时候,她正在往墙上贴海报,其中一张海报当然是《X档案》里著名的“我要相信”。另一张海报是《剪刀手爱德华》里面的,她说那是她最爱的约翰尼·德普。“你最喜欢的是谁?”她问我,要是我真有一个最喜欢的人的话,可能会给她留一个好一点的第一印象。

幸运的是,斯卡莉还有两个妹妹,所以她已经很习惯应付没脑子的人。她告诉我她爸爸是个承包商,从事高端房产业。在那些房子里,图书室里都有可移动扶梯,喷泉里有红鲤,还有跟盥洗室一样大的衣橱和跟卧室一样大的盥洗室。她爸爸整个周末都在文艺复兴节里度过,戴着天鹅绒帽子,到处跟姑娘们说早安。

她妈妈设计十字绣,并且以“X绣”的品牌名字卖这些十字绣。她给全国的手工艺小店供货,但主要业务还是在南方。斯卡莉的床上有一个枕头,枕头上绣着一幅长城的鸟瞰图,图上的明暗对比十分逼真,就仿佛你真的在长城。

有次斯卡莉的妈妈让她用涂着漂白剂的牙刷清洁卫生间的地板,斯卡莉因此错过了高中的一场舞会。“通过这一件事,你就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的人了,她就是快速拨号盘上的玛莎·斯图尔特,”斯卡莉说,接着又说,“当然不是说长得像斯图尔特,而是说思想上像。”然后她用蓝色的眼睛盯着我,“你知道这种感觉吗?长大的过程中一切看起来都十分正常,”她哀怨地问,“但突然你就意识到其实你的整个家庭都疯了。”听她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才认识她大概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