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2/28页)
又走了二十分钟,路变平坦了。他转身望去,只见护送队一直排到山下一里远的地方,而往前则看不到尽头。他们三人穿过一条铁路。从地图上看,离运河还有十六英里。一路走来,多多少少能看见被损坏的设备。半打二十五磅重的枪炮堆在壕沟的另一边,好像是被一个重型推土机推在一起的。前面地势低洼处,也就是来回两条路的交叉口,正在发生一些骚乱。步行的士兵中发出一阵笑声,路边的人群也变得有些嘈杂。他走上前,看见一个英国陆军旧步兵第三团的四十多岁少校,一副老式学校毕业的模样,正指着两块地外一英里远的一丛树林,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他想把士兵从列队中拉出来,或者说他试图这么做。大多数人都不理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也有些人笑话他,可是有几位却迫于他的职衔而停了下来,虽说他没有任何个人威望。他们拿着枪围在他身边,脸上一片茫然。
“你。是的。你过来。”
少校把手放在特纳的肩上。特纳在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停了脚步,向他敬了个礼。两个下士跟在他后面。
少校长着一撮小胡子,从紧闭的小嘴唇中蹦出一句简短的话:“我们把一个德国佬包围在那片树林中了。他肯定是一名先遣队员。可是他身上还有两支冲锋枪。我们得冲过去把他赶出来。”
特纳感到一阵寒意,腿也软了。他向少校摊了摊空空的手。
“凭什么,长官?”
“凭机智和配合协作。”
怎么才能抵制这个蠢货呢?特纳太累了,无法想这一问题,但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
“现在,我有两个排的剩余兵力正向东赶来……”
“剩余兵力”这个词泄露了天机。一听到这里,迈斯忍不住要卖弄一下他取笑人的本事。他打断了少校的话。
“对不起,长官。我想说一句。”
“不行,下士。”
“谢谢,长官。总部下达命令。现情况危急,四面受敌,为防全军覆没,应立即撤离,快速、迅疾、矫捷地向敦刻尔克进发,不得延误,不得迂回,不得违抗。报告完毕,长官。”
少校转过身,把食指戳向迈斯的胸口。
“你给我看这儿。这是我们惟一的、最后的机会……”
耐特尔下士轻柔地说:“长官,这是戈特爵士起草、并亲自发出的命令。”
在特纳看来,如此这般地跟一位长官说话是非同寻常的,当然也是冒极大风险的。少校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取笑了。他似乎以为刚才是特纳在说话,因为接下来这番话是对着特纳说的。
“撤退简直就是一场血腥屠杀。看在上帝的分上,伙计。这是你展示果断和决心的最后一个绝佳机会。而且……”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然而,在特纳看来,一种令人压抑的寂静似乎已降临在这耀眼的晌午。这一次他没有入眠。他越过少校的肩膀,眺望着队伍最前端。远处,在离道路大约三十英尺的空中,一块中间凸突、看似厚木板的东西横悬在烈日下。他听不进上校的话,也没什么自己确切的想法。这一水平的幻象悬浮在半空中,丝毫没有变大;虽然他渐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是他宛似在梦中,既无法回应,也不能移动四肢。特纳惟一能做的就是张开嘴巴,却又发不出声;即使发得出声,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接着,当轰炸声又铺天盖地响起时,他一下子喊了出来:“快跑!”他向最近的掩体冲去。这是最模糊、最不军事化的命令,但他感到两个下士就跟在身后不远处。他恍惚在梦中,这种状态令他跑不快。不是由于肋骨处的隐痛,而是什么东西在刮他的骨头。他任凭厚大衣滑落下来。前方五十码处,一辆三吨重的货车侧翻在地上。那个黑黑的布满油污的汽车底盘,那个鳞茎状的差速器是他惟一的避难所。他必须尽快到那里,时间紧迫。一架战斗机正猛烈地向队列开火,喷溅的火光正以每小时二百里的速度向道路前面漫延,炮火打在金属和玻璃上,如同下落冰雹。驻守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车辆里的士兵没有反应,司机们只是通过挡风玻璃注视着,他们正位于特纳几秒钟前所在的地方。坐在货车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陆军中士端着枪,站在路中间。一位女人尖叫着,随之大火扑向了他们。正在这时,特纳纵身一跃,躲到了那辆整个翻转的货车之下。炮火鼓点般密集地落在车上,连钢架结构都被震动了。伴随着战斗机的轰鸣声和忽隐忽现的影子,炮火继续向前扫射,给队列造成了猛烈的打击。特纳藏身于前轮底盘的黑暗中,油箱中的油散发出格外清馨的气味。在等待另一架飞机轰炸的过程中,特纳像胎儿般地蜷缩着,抱着头,眼睛紧紧地闭着,渴望生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