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1/28页)

特纳站了起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一闪身跟在两个苏格兰高地轻步兵后面,就这样融入了队列中。两位下士跟随着他。特纳觉得没必要再对他们负责了,因为他们已经加入到了撤退大军中。他睡眠不足,进一步加深了他对下士们的敌意,而且今天他们的冷嘲热讽刺痛了他,仿佛背叛了昨晚建立起的同志情意。事实上,他敌视身边的每个人。他只关心自己的生存。

为了甩掉下士,特纳加快了脚步,超过苏格兰士兵和一群修女。修女带着二十多个身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他们也许是某个寄宿学校的残兵散勇,看上去就像他读剑桥前的那个夏天在附近的里尔所教的学生。如今,在他眼里,那仿佛是一段别人的生活,一个逝去的文明世界。他的人生先毁了,接着每个人的都毁了。特纳恼怒地大踏步往前走,虽然他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以前,在他随小分队行军的第一天,他就知道该寻求什么。在他的正右方是一条壕沟,可它太浅了、太容易暴露。他看见路对面有一排树,就溜了过去,来到一辆雷诺轿车前。这时,车的司机斜靠在喇叭上,发出刺耳的电喇叭声,特纳惊跳了起来。他顿时火冒三丈,够了!他转身一跳,冲向车门,猛地将它拉开。里面是个衣着整齐的小个子,穿一件灰色衣服,戴一顶浅顶软呢帽,身边堆着皮箱,后座挤着一家子人。特纳一把抓住他的领带,正要用右手掌扇那张愚蠢的脸时,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不是敌人,长官。”

迈斯下士紧抓着特纳的手,把他拽了出来。跟在后面的耐特尔,用脚猛地把雷诺车门踢上,他用力过猛,致使侧面车镜掉了下来。看到这一切,穿蓝色束腰外衣的小孩欢呼着鼓起掌来。

三人穿过路,在树下继续行走。这时太阳已高高升起,感觉很暖和,而树阴还没有遮住路面。几辆横卧在壕沟上的车辆已在空袭时被击中。他们经过丢弃的卡车时,看见周围到处是过往部队在寻找食物、饮料或汽油时散落在地的各种供给。特纳和两位下士踏着沉重的步履穿过飘散的打字机色带轴、复式分录账本、锡制桌子和转椅、厨房用具、引擎部件、马鞍、马镫、挽具、缝纫机、足球纪念杯、折叠式椅子、投影机、汽油发电机——投影机和汽油发电机已被人用扔在一旁的铁橇毁坏了。他们还经过一辆救护车,它半陷在壕沟里,一只轮子已不翼而飞,车门上有块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此救护车为旅居巴西的英国人所赠。”

特纳意识到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当汽车马达的轰鸣声戛然而止时,他颈部的肌肉就会放松,头渐渐下垂。脚步一偏,他就会被惊醒过来。耐特尔和迈斯想去搭便车,可是前一天特纳已向他们描述了他在第一纵队所见的一幕——二十个坐在三吨车后的人被一颗炸弹炸死了。当时他蜷缩在战壕中,头钻在涵洞里,腰部中了一块弹片。

“你们先走吧,”他说,“我还是在这里吧。”

此事就这样搁下了。特纳不去,他们也不会走——他是他们的幸运之星。

他们继续往前,跟在更多的苏格兰高地轻步兵的后面。有一位步兵在吹苏格兰风笛,引得下士们用鼻音跟着模仿,听起来很滑稽。特纳作势要走到路对面去。

“如果你要去打架,我们可不帮你。”

这时有两个苏格兰人转了过来,相互抱怨。

“美好的夜晚,美丽的月光,”耐特尔用伦敦腔大声地说着。

突然头顶上传来手枪的声音。如果他们没有听见,事情将会变得棘手。当他们处于同一平面时,风笛声戛然而止。在一块开阔的空地上,法国骑兵全副武装,下马排成了一长队。最前面站着一个军官,他依次向马的头部开了一枪。每一位骑兵都笔直地站在自己的坐骑边,礼节性地把帽子握在胸前。所有的马都耐心地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这种令人联想到失败的仪式让大家心情更为沉重,下士们也没有心情和苏格兰人纠缠搞笑了,而他们正好不必受到干扰。几分钟后,他们经过一个壕沟,里面有五具尸体,三个女人,两个孩子,他们的箱子丢在一边。其中一个女人穿着毛拖鞋,和那位穿上等细麻西装的人一样。特纳移开目光,不想让自己受到影响。如果他想活下去,必须密切注意天空。他很累了,经常会走神。而且此时天气很热,有些人把他们的厚大衣扔在地上。这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在和平时期,的确可以称之为阳光灿烂。他们现在走在一条长长的缓坡上,他拖着疲累的双腿,腰部感觉更疼,每走一步都得痛下决心。他左脚后跟的一个水疱肿了,他就只好侧着靴边走。他一边走一边从包中取出面包和黄油,但由于口干,无法咀嚼,于是只好又点燃一支烟,以驱除饥饿感,并尽力给自己设定一个最简单可行的任务: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旦社会因素消除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他是世上惟一的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正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大海。他知道,现实社会非常功利。其他人在跟随着他,而他要装得若无其事,保持适合自己的节奏和步伐。他在/穿越/大地/直至/来到/这大海。六韵步组成的诗句,他此刻正用五个抑扬格和一个抑抑扬格的节拍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