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4/28页)
然而上哪里去找男孩的祖父母呢?他们继续往前赶路。特纳取出地图,说:“密切注意天空。”少校说得对——梅塞施米特式战斗机匆匆过后,还会返回的。其实此时它们应该折回来了。贝尔格菲尔纳运河用深蓝色鲜明地标在地图上。特纳急不可待地想早点到达运河,那是因为他口渴难耐啊。他真想把脸埋在蓝色的水中,饱饱地喝上一顿。这不禁令他想起童年发烧时的情景:那狂野而令人生畏的发热,为寻求凉爽而在枕头上的辗转,搭在额头上的母亲的手。亲爱的格蕾丝。特纳触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皮肤干薄如纸,他感到伤口周围的炎症正在加重,皮肤变得紧绷、不适。什么东西正从衬衣里渗透出来,但不是血。他想悄悄地自我检查一下,但在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护送队正以一如既往、不屈不挠的脚步向前行进。路一直通向海岸——现在不会有捷径了。他们渐渐靠近时,发现北面的天空乌云密布。必定是敦刻尔克炼油厂在熊熊燃烧。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于是,特纳又开始低头默默跋涉了。
现在,路的两边再也没有悬铃木来抵挡空袭。少了这层遮挡,这条长长的扁S形路在起伏的地势上变得一览无遗,容易遭受打击。他在无谓的交谈和邂逅中浪费了宝贵的体力。疲劳使他表面上看起来欢欣鼓舞,勇往直前。此刻,他放慢了步伐,以便与他的靴子合拍——他要穿越大地,直至大海。一切障碍都必须被鞭策他前行的力量所战胜,哪怕这一优势微不足道。在天平的一头是伤口、干渴、水疱、疲劳、酷热、下肢的疼痛、斯图卡式轰炸机、远途、英吉利海峡;在天平的另一头是“我会等你”以及她说这句话时的美好记忆——如今他已将它视为圣地。还有害怕被生生逮住。他最销魂荡魄的记忆——藏书室里属于他们的寥寥数分钟,白厅中的热吻——由于经常被拿出来回味,而逐渐变得不像当初那么浓郁。他背诵着她信中的某些片断,他回忆起喷泉边的花瓶之争,他记得双胞胎失踪那天用晚餐时她那温暖的手臂。这些记忆支撑着他,虽然不是很容易。几乎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明白了自己置身何地。它们处在时光分水岭遥远的另一边,就像公元前和公元后那样泾渭分明。在入狱前,在战争前,在面对尸体无动于衷前。
在看了她最后一封信后,他所有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特纳触摸了一下胸前的口袋,就像是行一个屈膝礼。信仍在那里。在天平上,这是一些新的东西。他可以昭雪洗冤,拥有纯净的爱情了。仅仅体味这一可能性就让他想起,多少往事已成烟云。如今他对人生的品位,从前一切的抱负和快乐,都丝毫没有减弱。未来将是一次再生,一次凯旋归来。他可以恢复从前的他。想当初,在黄昏时分,他穿着盛装,穿过萨里公园,踌躇满志地憧憬着未来;他走进那座房子,满怀激情地和塞西莉娅做爱——不,让他把这个词从下士们的口中解救出来吧。当别人在露台上品尝鸡尾酒时,他们却在性交。故事——那天傍晚漫步时,他一直在筹划遐想的故事——可以延续。他和塞西莉娅不会再分离了。他们的爱情会有发展的空间,会有成长的家园。他不会手拿帽子,四处向那些躲避他的朋友募集道歉;他也不会自负纵骄,不可一世,拒他们于门外。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他只是想要找回自己。犯罪记录被注销后,他可以在战争一结束就申请攻读医学院,甚至现在就去卫生队任职。如果塞西莉娅和家人言和,他也不会恼怒,他会和他们保持距离的。他绝对不可能与艾米莉或杰克交往过密。想当初,她凶狠地将他送上了法庭,简直不可理喻;而杰克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扭身走了,躲进了内政部。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此时此刻什么都显得很简单。在路上,在沟里,在人行道上,他们看见日渐增多的尸体,有几十人,都是士兵和平民。阵阵恶臭扑面而来,悄悄地钻进了他衣服的褶裥。护送部队进入一座被轰炸过的村庄,抑或是小城镇的郊区——这里一片废墟,难以辨认。但有谁会在意呢?谁会深究这其中的区别,把村庄的名字和这个日子载入史册呢?谁又会持有说服力的论据去兴师问罪呢?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原先的模样。没有了细节,也就无法构成全貌。废弃的商店、设备和车辆满街都是,挡住了他们的去路。由于横尸遍野,他们只得走在路的中间。护送队已不再往前,所以影响还不算大。士兵们从车辆中爬了出来,在砖瓦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伤员们则留在货车中等待。空间越来越窄小,人群越来越拥挤,人们越来越烦躁。特纳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人,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