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第3/4页)

加夫列尔于一九五〇年左右在巴兰基亚结交的这个由倾心文学的放荡不羁的青年组成的文学团体,如今成了欧美各大学拉丁美洲文学专家潜心研究的对象。他们认为,加西亚·马尔克斯来自这个名为“巴兰基亚小组”的颇具特色的文学之家。

不管这种严格的继承关系是否果如其说,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这个小组是本大陆最活跃、最见多识广的团体之一。它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学修养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它的成员是一些非常年轻的小伙子,他们极喜饮酒,性格豪爽,不拘礼节,是典型的加勒比人,还像帕尼奥尔笔下的人物一般颇具特色,对于自己,他们也并不自命不凡。他们彼此之间极重友谊,在那个年代,他们书读得相当多(他们读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斯坦贝克、考德威尔、多斯·帕索斯、海明威、舍伍德·安德森、德莱塞,还有他们一致喜爱并称之为“老头子”的福克纳)。他们常常在神话般的妓院里一面饮酒,一面高谈文学,直到天明。那种地方,鸟语花香,还有饿得躺在床上、担惊受怕的姑娘。这些场景,后来都被如实地写进了《百年孤独》中。

“对于我来说,那些年月不仅是我在文学上而且也是在生活上眼花缭乱同时又有所发现的时期。”今天,加西亚·马尔克斯回忆道,“我们常常喝得酩酊大醉,一面谈论着文学,直到天明。每天晚上,我们至少要谈到十本我没有读过的书。第二天,他们(指他文学小组的好友们)就会借给我看。他们什么书都有……再说,我们还有一个开书店的朋友,我们也常常帮他制作订书单。每次只要从布宜诺斯艾利斯运来一箱书,我们就欢庆一番。那些书来自南美出版社、洛萨达出版社以及南方出版社,都是博尔赫斯的朋友们翻译的出色成果。”

该小组的文学顾问是堂拉蒙·宾耶斯。他是一个流亡的加泰罗尼亚人,年岁稍长,几年前由于共和政府失败而离开故土,后又因纳粹分子到来逃出巴黎,最终在巴兰基亚落脚。堂拉蒙酷爱文学,有如军人珍视自己的武器,他把小组中杂乱无章的文学阅读安排得有条有理。他使加夫列尔和他的朋友们深入钻研福克纳的小说,或者让他们进入乔伊斯布下的迷宫,不过,他还时不时地让他们牢牢记住荷马。

多年之后,加夫列尔必将向宾耶斯老人偿还他的欠债:老人后来落叶归根,回到巴塞罗那等待进入天国,同时又因思念马孔多而备受折磨——他就是《百年孤独》中那个加泰罗尼亚学者。实际上,该书最后几页所描写的马孔多,已经不是阿拉卡塔卡,而是当时的巴兰基亚了。

每当想起他当时既丰富又寒酸的生活,加夫列尔总不免生出某种怀念之情。那条充斥着酒吧和妓院的“罪恶大街”:有个名叫“乐逍遥”的酒吧,他们囊空如洗,时常在那儿赊账;还有一个叫“洞穴”的著名酒吧,在这家酒吧的同一个吧台旁,常常同时聚集着猎手、捕鲱鱼的渔民以及迷恋文学的人。那真是没有尽头的街区,没有尽头的夜晚啊。

他有时也会想起他曾经住过的那个妓女经常出没的旅馆。有时候,他掏不出过夜的房钱,就把正在撰写的小说原稿给看门人作为抵押。“那家旅馆很大,”今天他描述道,“房间的隔墙是硬纸板做的,所以,邻近的房间里的一切秘密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我可以辨认出许多政府高级官员的声音,使我感动的是,他们大部分人不是来寻欢作乐,而是来向他们的露水伴侣倾诉衷肠的。我是记者,我的生活日程和妓女毫无二致;我们都在中午起床,然后聚在一起共进早餐。”

也是在那个时期,他找到了一个在瓜希拉地区各城镇兜售百科全书和医学用书的差使。那个瓜希拉,就是他母亲的祖先曾经居住过的那个满是炽热砂地的半岛。他一本书也没有卖掉,倒是在孤寂而炎热的夜晚,躲在住满卡车司机和推销员的旅馆里,跟一位他从心底里尊敬的英国女士结下了不解之缘,那位女士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

今天,他强调,《达洛维夫人》为他撰写第一部长篇小说铺好了道路。作家自己这么认为,应该是这么回事。然而,事实上,当他坐在打字机旁写《枯枝败叶》的时候,似乎并不只有高贵纯洁的伍尔夫女士在他身旁,还有其他那些对他的文学修养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作家。有萨尔戈里和儒勒·凡尔纳,正是依靠他们的书,他度过了寄宿学校里的孤寂时光;有那些诗人,那些他所喜爱的诗人,他在波哥大雾气弥漫的星期天搭乘慢慢行驶的装有蓝色玻璃窗的有轨电车时读他们的诗;有他在学生宿舍里发现的卡夫卡以及俄国和法国的作家;有他在卡塔赫纳三十度的阴凉地儿专心钻研的希腊作家;还有他在巴兰基亚的朋友们在酒吧和妓院里两瓶啤酒下肚之后告诉他的美国和英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