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

加:我是偶然开始写作的,也许只是为了向一位朋友表明,我这一代人是能够出作家的。从此我就掉进了陷阱,爱上了写作,而且欲罢不能。后来,我又掉进了另一个陷阱,认为除了写作,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教我更加喜爱。

门:你说过写作是一大乐事,也说过写作是一件苦差。究竟应该怎么看?

加:两种说法都对。我在开始的时候,刚刚着手探索写作的奥秘,心情欣喜愉快,几乎没有想到自己要负什么责任。我记得那时候,每天凌晨两三点钟,我干完报社的工作,还能写上四页,五页,甚至十页书稿。我曾经一口气写完一个短篇小说。

门:现在呢?

加:现在一天能写完一个大段落就算万幸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写作已经变成一件苦差。

门:为什么呢?有人会说,你已经娴熟地掌握了驾驭文字的技巧,写起来应该得心应手了。

加:问题很简单,就是责任心越来越强了。现在我觉得,每写一个字母,都会引起更大的反响,会对更多的人产生影响。

门:这也许是你成名的后果吧。声誉这么能左右你的心绪吗?

加:确实让我感到困扰。在我们这样一块没想到会涌现一批有成就的作家的大陆上,对于一个没有才华获取文学成就的人来说,最糟糕的事就是他的书像香肠一样出售。我非常讨厌自己变成众目睽睽的对象,讨厌电视、大会、报告会、座谈会……

门:那么,采访呢?

加:也讨厌。我不想跟任何人争名夺利。这和登山运动员一样,冒着生命危险攀登高峰,但是一旦登顶,下一步要做什么呢?要下去,或者争取明智地、尽量体面地下去。

门:你年轻的时候,从事过别的职业,所以常常在晚上写作,烟抽得很厉害。

加:一天抽四十支。

门:现在呢?

加:现在不抽了,我只在白天工作。

门:是不是上午?

加: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三点。房间里安静无声,暖气充足。要是又吵又冷,我思路就乱了。

门:你是否像别的作家一样,面对空白的稿纸会感到焦虑?

加:是的。除了医学上所说的幽闭恐惧之外,最使我感到焦虑的就是这件事了。但是,我听了海明威的忠告之后,这种焦虑就一扫而光了。他说,只有知道第二天如何继续时,才能休息。

门:对你来说,具备什么条件才能动手写一本书?

加:一个视觉形象。我认为,别的作家有了一个想法、一种观念,就能写出一本书来。我总是得先有一个形象。我认为《礼拜二午睡时刻》是我最好的短篇小说,我在一个荒凉的镇子上看到一个身穿丧服、手举黑伞的女人领着一个也穿着丧服的小姑娘走在火辣辣的骄阳下,之后写了它。《枯枝败叶》是一个老头儿带着孙子去参加葬礼。《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是基于一个人在巴兰基亚闹市码头等候渡船的形象,那人沉默不语,忧心忡忡。几年之后,我在巴黎等一封来信,也许是一张汇票,也是那么焦虑不安,跟我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门:那么,《百年孤独》又是基于怎样的视觉形象呢?

加:一个老头儿带着一个小男孩去见识冰块。那时候,马戏团把冰块当作稀罕宝贝来展览。

门:是你的外祖父马尔克斯上校吧?

加:是的。

门:那就是说,你是从现实中撷取素材的了。

加:不是直接从现实中取材,而是从中受到启迪,获得灵感。我记得,我们住在阿拉卡塔卡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有一次我外祖父带我去马戏团看单峰驼。另一天,我对他说,我还没见过冰块呢,他就带我去香蕉公司的营地,让人打开一箱冰冻鲷鱼,把我的手按在冰块里。《百年孤独》就是根据这个形象开的头。

门:在这部小说的第一句话里,你把这两件事合并在一起了。确切地讲,你是怎么写的?

加:“多年以后,面对枪决执行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门:一般来说,你非常重视一本书的第一句话。你对我说过,第一句话常常比全书其余部分都要难写,费时间。这是什么原因?

加:因为第一句话很可能是成书各种因素的实验场所,它决定着全书的风格、结构,甚至篇幅。

门:写一部长篇小说,你要用很长时间吧?

加:光是写,倒不用很长时间,那很快。《百年孤独》我不到两年就写完了。不过,在我坐到打字机旁动手之前,我花了十五六年来构思这部小说。

门:《族长的秋天》你也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才酝酿成熟。那么,你是酝酿了几年才动手写《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