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4/5页)

门:你一向很喜欢电影。作家也能从电影里学到有用的东西吗?

加: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对我本人而言,电影既有长处,同时也有不足之处。不错,它让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形象,但是我现在认识到,在《百年孤独》之前我的所有作品里,我都过分热衷于人物和场景的形象化,甚至执迷于表明取景的视点及角度。

门:你现在一定想到了《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这部小说。

加:是的,这部小说的风格和电影脚本极为相似。仿佛有一台摄影机在跟拍人物的活动。当我重读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仿佛看到摄影机在工作。今天,我认识到,文学手段和电影手段是不尽相同的。

门:你的作品为什么不太重视对话?

加:因为西班牙语的对话总显得虚伪做作。我一直认为,西班牙语的口头对话和书面对话有很大的区别。在现实生活中,西班牙语对话是优美生动的,但写进小说就不一定了。所以,我很少写对话。

门:你在着手创作一部长篇小说之前,作品中每个人物将要展开的种种活动,你是否心中有数?

加:只是有个大概的想法。在小说的写作过程中,会发生难以逆料的事情。我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最初设想是,他是我国内战时期的一名老将,是在一棵大树底下小便时一命归天的。

门:梅塞德斯告诉我说,写到他死的时候,你心里很难受。

加:是的,我知道我迟早要把他结果的,但我迟迟不敢下手。上校已经上了岁数,整天做着他的小金鱼。一天下午,我终于拿定了主意:“现在他该死了!”我不得不让他一命归天。我写完那一章,浑身哆嗦着走上三楼,梅塞德斯正在那儿。她一看我的脸色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校死了。”她说。我一头倒在床上,整整哭了两个钟头。

门:你认为什么是灵感?这种东西存在吗?

加:“灵感”这个词已经给浪漫主义作家搞得声名狼藉。我认为,灵感既不是一种才能,也不是一种天赋,而是作家坚韧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同他们所要表达的主题达成的一种和解。当一个人想写点儿东西的时候,这个人和他要表达的主题之间就会产生一种互相制约的紧张关系,因为写作的人要设法探究主题,而主题则力图设置种种障碍。有时候,所有障碍会一扫而光,所有矛盾会迎刃而解,会发生一些过去梦想不到的事情。这时候,你会感到,写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这就是我所认为的灵感。

门:你在写一本书的过程中,是不是有时候也会丧失这种才能?

加:是的,那时我就得从头至尾重新构思。我用螺丝刀修理家里的门锁和插座,给门刷上绿漆。我认为,体力劳动常常能帮助我战胜对现实的恐惧。

门:什么地方会出问题?

加:常常是在结构上。

门:问题有时是否会很严重?

加:严重到我不得不整个儿重写一遍。一九六二年我在墨西哥写《族长的秋天》,写到近三百页稿纸时停了笔,底稿里只有主人公的名字保留了下来。一九六八年我在巴塞罗那重新开始写,辛辛苦苦干了六个月,又停了笔,因为主人公——一个年迈昏愦的独裁者——品格方面的某些特征写得不太清楚。大约两年之后,我买到一本描写非洲狩猎生活的书,因为我对海明威为此书写的前言很感兴趣。这篇前言对我来说价值不大,但是等读到描写大象的那一章,我发现了写好我这部长篇小说的办法。原来,我可以根据大象的某些习性来描绘我小说中的那个独裁者的品格。

门:除了作品的结构和中心人物的心理之外,你还碰到过其他问题吗?

加:碰到过,有一次我简直无从下笔,我怎么也写不好某个城市炎热的气候。这事很棘手,因为那是加勒比地区的一座城市,那儿的天气应该热得可怕。

门:那你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呢?

加:我想出一个主意:举家前往加勒比。我在那儿逛荡了几乎有一年,什么事也没干。等回到我写《族长的秋天》的巴塞罗那,我栽了几种植物,让它们飘逸出阵阵芳香,最终我让读者体验到了这座城市的酷热天气。这本书后来没费多大周折就顺利写完了。

门:当你快写完一本书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情况?

加:我对它再也不感兴趣了。正如海明威所说,它是一头死去的狮子了。

门:你说过,优秀的小说是现实的诗意再现。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观点?

加:可以。我认为,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一种揣度。小说中的现实不同于生活中的现实,尽管前者以后者为依据。这跟梦境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