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写作(第3/5页)

门:我们着重来谈谈写作技巧吧。在你漫长的学习写作的生涯中,哪些人影响过你,你能对我说说吗?

加:首先是我的外祖母。她不动声色地给我讲过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仿佛她刚刚亲眼看到似的。我发现,她讲得沉着冷静,绘声绘色,使故事听起来真实可信。我正是采用了我外祖母的这种方法创作《百年孤独》的。

门:那么是她使你发现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的吗?

加:不是她,是卡夫卡。我认为他是采用我外祖母的那种方法用德语来讲故事的。我十七岁那年读到了《变形记》,当时我认为自己准能成为一个作家。我看到主人公格里高尔·萨姆莎一天早晨醒来居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于是我就想:“原来能这么写呀。要是能这么写,我倒也有兴致了。”

门:为什么这一点会引起你那么大的注意?这是不是说,写作从此可以凭空编造了?

加:因为我恍然大悟,原来在文学领域里,除了我当时背得滚瓜烂熟的中学教科书上那些理性主义的、学究气的教条之外,还另有一番天地。这等于一下子卸掉了贞操带。不过,随着年逝月移,我发现一个人不能任意臆造或凭空想象,因为这很危险,会谎言连篇,而文学作品中的谎言要比现实生活中的谎言更加后患无穷。事物无论看起来多么随意,总有一定之规。只要不陷入混乱,不彻头彻尾地陷入非理性之中,就可以扔掉理性主义这块遮羞布。

门:不陷入虚幻?

加:对,不陷入虚幻。

门:你讨厌虚幻,为什么?

加:因为我认为想象只是粉饰现实的一种工具。但是,归根结底,创作的源泉永远是现实。而虚幻,或者说单纯的臆造,就像沃尔特·迪士尼的东西一样,不以现实为依据,最令人厌恶。记得有一次,我兴致勃勃地写了一本童话,取名《虚度年华的海洋》,我把清样寄给了你。你像往常一样坦率,对我说你不喜欢这本书。你认为,这是由于你的一个局限:虚幻的东西让你觉得不知所云。你的话使我幡然醒悟,因为孩子们也不喜欢虚幻,他们喜欢想象的东西。虚幻和想象之间的区别,就跟口技演员手里操纵的木偶和真人的区别一样。

门:从文学创作和写作技巧的角度来说,除了卡夫卡之外,还有哪些作家对你产生过影响?

加:海明威。

门:你并不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

加:他不是一个伟大的长篇小说家,但是个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他有句名言。他说,短篇小说仿佛一座冰山,应该以肉眼看不见的那个部分作为基础。也就是说,应该以研究、思索、搜集来却没有直接用在故事中的材料作为基础。是的,海明威让人获益匪浅,他甚至会告诉你如何描写一只猫拐过一个街角。

门:格林也教给你不少东西,我们有一次谈到了这一点。

加:是的,格雷厄姆·格林确实教会了我如何探索热带的奥秘。一个人很难抓住最本质的东西对其十分熟悉的环境做出艺术的概括,因为他知道的东西是那样多,以至于无从下手,要说的话是那样多,以至于最后竟说不出一句来。这正是我面对热带时的问题。我曾兴致勃勃地读过富有观察力的哥伦布、皮加费塔和西印度群岛编年史家的作品,我还读过戴着现代主义有色眼镜的萨尔戈里、康拉德和本世纪初拉丁美洲的热带风俗作家以及其他许多人的作品。我发现,他们的观察和现实有非常大的差距。有些人只是罗列现象,而罗列的现象越多,眼光就越短浅;而另外一些人,据我们所知,则一味地雕词琢句,咬文嚼字。格雷厄姆·格林非常正确地解决了这个文学问题:他精选了一些互不相干但是在主观意识中却有着非常微妙而真实的联系的材料。用这种办法,从热带的奥秘中可以提炼出熟透的番石榴的芳香。

门:你还从什么人那儿受到了教益,你记得吗?

加:大约二十五年前,我在加拉加斯聆听过胡安·博什的教诲。他说,作家这种职业,他的技巧、他的构思才能,甚至他细腻隐蔽的叙述手法,应该在青年时代就融会贯通。我们作家就跟鹦鹉一样,上了岁数,就学不会说话了。

门:从事新闻工作,终究对你的文学创作总有些帮助吧?

加:是的,但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它使我有效地掌握了语言这种工具。新闻工作教会我如何把故事写得有血有肉。让美人儿蕾梅黛丝裹着床单(白色的床单)飞上天空,或者给尼卡诺尔·雷伊纳神甫喝一杯巧克力(是巧克力,而不是别的饮料)就能使他离开地面十厘米,这些都是新闻记者的描写手法或报道方式,是很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