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3/11页)

“哎呀,天哪,”博多叫道,“先生,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呀!孩子不说话,这有什么叫人惊奇的呀?”

又是我内心的裂缝,我不能。——你非得这样不可。——是的。

一九七六年四月,我仍然生活在江湖艺人聚居区里,我儿子阿达姆仍然患着慢性结核病,似乎任什么办法也治不好。我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以及逃跑的想法),但假使说我留在这个贫民窟里是为了某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便是“画儿辛格”。

博多啊,萨里姆将自己的命运同德里的江湖艺人结合在一起,部分原因是一种相称相配的感觉——也就是有一种自笞的信念,觉得自己过了这么久才沦落到赤贫的境地完全是活该(我从舅舅家出来时,随身只带了两件衬衫,白色的,两条裤子,也是白色的,一件T恤衫,上面印着粉红色的吉他和一双鞋子,黑色的),部分原因是出于对救我的女巫婆婆帝心怀感激之情。但我所以会留下来——像我这样一个识字的年轻人,至少可以到银行里去做职员,或者到夜校里去教人读书写字——还因为,我的一生中,总在有意无意地寻找父亲。阿赫穆德·西奈、哈尼夫·阿齐兹、“快刀屠夫老爷”、佐勒非卡尔将军都曾经被我用来代替从来没有见到的威廉·梅斯沃德,“画儿辛格”是这一系列出色人物中最后的一个。也许在我寻找父亲以及救国的双重欲望中,我夸大了“画儿辛格”的作用。很可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可怕的情况,那就是我把他歪曲成为(并且在这些文字中又一次歪曲了他)我自己凭空想象出来的梦幻一般的人物……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就是每当我问他:“‘画儿’爷,你什么时候领导我们呀——那个伟大的日子什么时候到来呀?”他总是很尴尬地支支吾吾回答:“队长啊,别去想这种事情啦。我只是从拉贾斯坦邦来的一个穷人,也是世上第一奇人而已,别把我想成其他什么呀。”但我还是逼他:“这不是没有先例呀——从前有哼哼鸟米安·阿布杜拉……”对此“画儿”爷只是说:“队长,你有些念头真是怪。”

在实行“紧急状态”的最初几个月里,“画儿辛格”一直处在一种阴郁的沉默状态中,这(又一次)使人想起“母亲大人”当年那一次的沉默不语(它也传到了我儿子身上……)。他不再像过去一再坚持的那样,去新城区和老城区的大街小巷对听众发表演说了。但尽管他说:“队长啊,现在这个时候还是不要讲话好。”我仍然坚信有一天,在漫长的午夜结束之后的某个千载难逢的早晨,走在一大队流离失所的人前面,领导我们大家走向光明的便是“画儿辛格”,他也许还吹着笛子,脖子上缠着能够致人死命的毒蛇……但也许他仅仅是个玩蛇的而已,我无法否认这种可能性。我只是说,这个满脸胡子、又高又瘦、头发在脖子后面挽了个鬏的我最后一位父亲,对我来说仿佛就是米安·阿布杜拉的化身。但这一切也许只是幻想,只是我一心一意为将他卷进我的历史中而杜撰出来的。我的生活中有各种各样的幻想,但别以为我对现实一无所知。不过,我们正来到一个没有幻想的时代,我别无选择,只好最后将我整个晚上一直试图回避的高潮明白无误地写下来。

高潮不应该以记忆的碎片的方式写下来。高潮应该朝喜马拉雅山的顶峰涌去,但我只剩下了一些碎片,我得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朝我的危机猛然冲去。这并不符合我的计划,但也许你最后完成的故事永远与你开始执笔时不一样。(从前,在一个蓝色的房间里,阿赫穆德·西奈临时编了个童话故事的结尾,原来那个结尾他早就忘记了。多年以来,“铜猴儿”和我听到了辛巴达的旅行和哈提姆·塔伊的历险的各种各样不同的说法……要是我重新开始讲的话,我的结尾会不会也不同呢?)好啦,那么我必须就用这些碎片做文章了,就像我在几百年前写作似的,其要领是依靠你所能得到的一点儿线索,将那些缺口填平。影响我们人生的大多数事情都不是在我们眼前发生的,我记得有回偶然瞥见那个内中大有文章的缩写字母的文件夹,我必须顺着它的指引说下去。此外还有其他一些过去残留的碎片,它们就像海滩上的破瓶子似的散落在我被洗劫一空的记忆库里……旧报纸就像记忆的碎片一样,在默然无声的午夜的风中被吹得在江湖艺人聚居区的地上乱滚。

报纸被风吹到了我的棚子里,传来消息说我舅舅穆斯塔法·阿齐兹被某个不知名的凶手杀害了,我没有掉泪。但还有其他的消息,我必须从这些消息中构造现实。

在一张报纸上(闻起来有萝卜气味)我读到消息说印度总理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她的私人星象家。在这则消息中,我闻到的远不只萝卜的气味。神秘的是,我的鼻子又一次闻到了人身危险的气息。我被迫从这种警告我的气味中做出这样的推断:算命的替我做了预言,那么算命的难道不会最后把我给毁掉吗?一个满心迷信星象的寡妇,难道不会从星象家那里得知多年前午夜出生的孩子所具有的神秘的本领吗?是不是正因为这一点,才要求一个对家谱学研究有素的公务员来探求……他那天早上怎么会那么奇怪地看我呢?是的,你瞧,碎片凑起来了!博多啊,这还不清楚吗?“英迪拉就是印度,印度就是英迪拉”……但她会不会没有看到她自己父亲写给一个午夜之子的信呢?在这封信里,她自己用标语口号造成的中心地位被否决掉了。在这封信里,国家的镜子这一作用被赋予到我的头上。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吗?……这还不止,还有更加清楚的证据。因为这里又有一张《印度时报》,报上那寡妇自己的通讯社——萨马查尔引用了她的话说,她“决心同日益滋生的隐蔽而广泛的阴谋进行斗争”。你听我说,她并不是指人民阵线!不,“紧急状态”既有公开的白色的一面,也有隐蔽的黑色的一面。隐藏在这些使人透不过气的日子的面具之下太久的秘密是这样:宣布实行“紧急状态”的最真实、最深刻的动机是为了粉碎、为了摧毁、为了彻底挫败午夜之子。(当然,他们的大会早在多年之前就解散了。但想到有朝一日我们可能会重新联合起来,仅仅是这一点就足够亮起紧急警报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