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阿巴卡达巴

说老实话,有关湿婆之死我扯了谎。这是我头一回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我把“紧急状态”说成是六百三十五天长的漫漫午夜或许有点过分浪漫,这当然不符合现存的气象记载资料。尽管如此,无论别人会有怎样的想法,萨里姆是不会轻易说谎的,我满面羞惭地低下脑袋承认……那么,干吗要厚颜无耻地独独扯这个谎呢?(因为事实上我并不知道我的调包的头号对手离开寡妇之家之后去了什么地方,他很有可能在地狱里或者路那头的妓院里面,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博多,想办法理解我的意思吧,我还是害怕他。我们之间的事并没有完,想到这位战斗英雄很可能会发现他出生的秘密,我天天都禁不住要发抖——有没有让他看到那份带有三个含有深意的缩写字母的档案呢?——他生活中这一无法弥补的损失会使他怒气冲天,他很可能来找我报仇,把我活生生地夹死……难道我的结局会是这样,让两只超人的无情的膝盖给活活夹死吗?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胡说八道的,生平第一回。我也像所有的自传作者一样受到了诱惑,自以为既然往事只是存在于个人的记忆和徒劳无功地企图进行概括的词语之中,因此只要说以前有过什么什么事,就完全可以把往事编造出来。我当前的恐惧使我将一把枪放到罗莎娜拉·雪提手里,在萨巴尔马提司令的鬼魂的启示下,我使她通过行贿、卖弄风情混进他的号子里……简而言之,我最后编造的这个谎言的种种情节就来自记忆中我早年的一桩罪行。

我就坦白到这里,这会儿我已经危险地接近我回忆的结尾了。这是在夜间,博多坐好了。在我头上方的墙壁上,一只壁虎刚刚吞掉了一只苍蝇。八月份令人窒息的炎热简直可以把人的脑子也腌熟,我只觉得脑袋瓜里面快乐地嗡嗡响,像是煮开了锅。五分钟之前,最后一班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隆隆地驶向丘奇盖特火车站,因此我没有听见博多说的话,她表面上虽然羞答答的,其实却非常坚决。我只好请她再说一遍,她腿肚上的肌肉怀疑地抽搐起来。我必须立刻说明我们这位“牛粪莲花”提出要嫁给我:“这样我就可以照应你,免得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但这会儿既然已经说明白了,博多(我有数)是不会听任我拒绝的。我一直像个羞红着脸的处女那样提出反对:“真是想不到!——切除手术、喂给野狗的东西呢,你不在意吗?——博多,博多呀,还有咬啮我骨头的毛病呢,那会使你成为寡妇的!——只要想一想,有不得好死的诅咒呢,想想婆婆帝吧——你真是那样想,真的,是真的吗?”但博多像是吃了秤砣似的铁了心,她庄重地回答:“先生,你听我说呀,别老这样提出反对的理由了!别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胡话了,要想想还有将来呀。”蜜月要到克什米尔去度。

博多火辣辣地坚定不移,在这种情况下,我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那就是说不定靠着她那坚强如铁的意志力,我的故事的结尾倒是有可能获得改变,裂缝——以及死亡本身——也许会在她那始终不渝的关怀的力量之前屈服……“要想想还有将来!”她告诫我——或许(打从开始讲这个故事以来,我第一次任由自己去想这事)——也许真的还有将来!数不清的各种新的结尾簇拥到我的脑海里面,就像热浪那样嗡嗡直响……“我们结婚吧,先生。”她又说,我激动得肚肠里一阵发痒,仿佛她提出了什么神秘的方案、什么令人敬畏万分的咒语,从而能使我从命运的控制中得到解脱似的——但是现实又在提醒我了。除掉在孟买电影中之外,爱情并不能征服一切,嘎吱嘎吱的撕裂声绝不会因为仅仅举行了一个仪式就停止的。乐观是一种毛病。

“就在你生日那一天,好吗?”她出主意说,“到三十二岁,一个男人到了这么大,应该有老婆了。”

我怎样来跟她讲呢?我怎么能说,那一天还有其他的计划,我现在处于而且一直处于一个形式荒唐的命运掌握之中,这个命运老是把那些神圣的日子弄得一团糟……简而言之,我怎么能告诉她死亡的事呢?我不能。我只是温顺地现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同意与她结婚。这天晚上,我成了个新近订婚的人。请不要对我提出苛求,说我不该让自己——还有我的订了婚的“莲花”——享受最后这个毫无结果的虚幻的欢乐。

博多提出要嫁给我,这说明她愿意把我告诉她的有关我过去的一切都看成是“不着边际的胡话”。当我回去看到“画儿辛格”站在铁路桥的阴影下面眯眯笑的时候,我很快就发现江湖艺人显然也失去了记忆。在贫民窟四处移动的过程当中,他们将自己的记忆力用错了地方,结果他们忘记了可以将已发生的事情与之对比的所有一切,因此如今变得无法判断是非了。就连“紧急状态”也很快成为往事忘得干干净净,江湖艺人都以蜗牛般的狂热集中于目前的现实。他们并没有发觉自己有了改变,他们忘记了自己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共产主义已经渐渐地从他们身上渗了出去,被像蜥蜴那样灵活的干燥的泥土吸收掉了。在如今(就像以往那样)成为家常便饭的饥渴、疾病以及警察骚扰的混乱中,他们连自己的本领也渐渐淡忘了。不过,在我看来,我的老朋友的这一变化简直不像话。萨里姆患过遗忘症,完全明白它是多么的有违道德。在他心里,往事变得越来越清楚,而现实(刀子一割,使他同现实永远失去了联系)似乎没有了颜色,一片混乱,根本无关紧要。我能够记起监狱看守和外科大夫脑袋上的每一根头发,但对江湖艺人不愿回顾过去却大为震惊。“人就跟猫一样,”我告诉儿子说,“你根本没法教会他们什么东西。”他恰如其分地现出严肃的神色,但仍然不肯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