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午夜(第2/11页)

在最后那段日子里,我妻子莱拉或者婆婆帝内心也受到失望的煎熬,因为当她在我们单独睡在一起的当儿凑到我跟前寻求安慰和温暖时,我仍然看到她脸上出现了歌手贾米拉那受到腐蚀的可怕的面容。尽管我把这一幻象的秘密向婆婆帝交了底,安慰她说按照它目前腐蚀的速度,那么不用多久它就会完全烂掉了。她悲伤地告诉我说,痰盂和战争损害了我的头脑,看来自己的婚姻永远无法得到圆满,她感到绝望。渐渐地,慢慢地,她嘴唇不祥地噘了起来,显得很伤心……但我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我,“拖鼻涕”萨里姆,由于家里不再对我有所支持,已经沦落到了赤贫的地步。我只好选择(要是这也可以被称为选择的话)靠我嗅觉上的天赋谋生,每天嗅出人们前一天晚饭吃的什么东西,他们当中有谁在恋爱,以此挣几个小子儿。我已经在那个漫长的午夜的冰冷的巴掌的掌握之中,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寿终正寝的气味,我又有什么法子来安慰她呢?

萨里姆的鼻子(你肯定不会忘记)能够嗅出比马粪更加稀奇的东西。情感和观点的气味,事情进展的气味,所有这一切我都能毫不费劲地闻出来。在对宪法进行修改、使总理获得几乎是绝对的权力时,我嗅出空气中带有古代帝国的阴魂……在那个散布着奴隶王朝的国王和莫卧儿帝国、冷酷无情的奥朗则布以及最后还有白人征服者的阴魂的城市里,我又一次嗅到了专制的刺鼻气味。这种气味闻起来就像是焚烧油腻的破布似的。

但就是鼻子不灵敏的人也可以分辨出来,在一九七五年至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冬天,首都有些东西发出腐烂的气味。使我惊慌的是一种更奇怪的更加与个人有关的臭气,这里面带有人身危险,我在其中分辨出两只背信弃义的带有报应意味的膝盖……我第一次意识到,一场年岁久远的冲突(由因爱情而发狂的处女掉换婴儿名牌这件事引起的),行将在疯狂的背叛和剪断声中告一段落了。

我的鼻子阵阵刺痛,已经给我发出了警告,也许,我应该逃开——鼻子已经给我透露了消息,我本可以拔脚就走。但存在着一些实际的问题,我跑到哪儿去呢?此外,拖着妻子和儿子,我又怎么跑得快呢?请记住,我以前确实跑过一次,瞧瞧结果怎样。跑到了桑德班斯,跑进了那个充满幻象和报应的丛林里,我好不容易才勉强逃了回来!……反正,我没有跑。

这也许没有什么区别。湿婆——冷酷无情,背信弃义,一出生就成为我的敌人——最后总会找到我。因为虽然鼻子有本领嗅出秘密来,但到采取行动的时候,两只能够夹死人的膝盖无疑更占上风。

我在这个问题上准备再发表最后一个自相矛盾的看法。假使正如我相信的那样,我正是在那个哭泣的女人的房子里找到了答案,使我对那个终生困扰我的有关生活目标的问题有所了解的话,那么,通过把自己从毁灭的宫殿中解救出来,我也会使自己失去这个最宝贵的发现。用更加带有达观的话来说,祸兮福所倚,黑暗中必然有一线光明。

萨里姆对湿婆,鼻子对膝盖……我们只有三件东西是共有的,那就是我们出生的时刻(及其后果),背信弃义的过失,还有我们的儿子阿达姆——这个长着一对万能的耳朵的从来不笑的严肃的孩子,是我们的结合。阿达姆·西奈在许多方面同萨里姆恰好完全相反。我出生后,成长的速度快得令人头晕目眩,同像毒蛇一样的疾病斗争的阿达姆呢,几乎根本就不长。萨里姆一出生就带着讨人喜欢的笑容,而阿达姆呢却稳重得多,从来不对别人微笑。萨里姆让自己的意志屈服于家庭和命运联手施加的高压之下,而阿达姆却拼命进行斗争,就连绿色药粉也不能使他低头认输。萨里姆决心吸收这个大千世界,以致有段时间连眼睛也没法眨动,但阿达姆呢,却老是坚定地闭着眼睛……在他偶然放下架子睁开眼睛时,我注意到他眼珠的颜色,是蓝的,冰一样蓝,克什米尔天空那命定的蓝色又循环出现了……但没有必要多讲了。

我们是独立的孩子,不顾一切地太快地向我们的未来冲过去。他是在“紧急状态”下出生的,他将会而且已经谨慎得多,耐心地等待时机。但等到他采取行动时,他是不可抗拒的。他已经比我更加厉害、更加强硬、更加坚决,在他睡觉时,他眼皮底下的眼球一动也不动。阿达姆·西奈,这个膝盖和鼻子的孩子,不会(就我所能看出来的)屈服于幻梦。

有时候,他两只招风耳像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而涨得通红,它们究竟听到了多少东西呢?要是他能够讲话,他会不会提醒我预防背叛和压路机呢?在一个充满各种各样的声音和气味的国家里,我们可以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我这个儿子不肯讲话,我呢又对鼻子发出的警告置若罔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