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十岁生日(第4/8页)

女巫婆婆帝出生在旧德里星期五清真寺台阶附近的贫民窟里。那可不是个普通的贫民窟,尽管那些棚子也是用旧包装箱、瓦楞铁皮和破麻袋搭起来的,棚子乱七八糟地竖立在清真寺的暗影之下,外表同其他的贫民窟没有什么区别……这儿是江湖艺人住的地方。是的,就是在这种地方,曾经出过野狗没有救下来让刀劈成碎块的哼哼鸟那样的人,江湖艺人居住的贫民窟,最出色的托钵僧、变戏法好手和障眼法大师不断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想到首都这儿来碰碰运气。他们遇到的是铁皮棚子、警察的骚扰和耗子……婆婆帝的父亲曾经是奥乌德最伟大的戏法大师。她在江湖艺人圈子里长大,其中有些耍口技的能够使石头说笑话,有些演柔术的能够把自己的腿吞下去,有些玩火的能够从肛门里喷火,有些演悲剧角色的小丑能够从眼角里弄出玻璃的泪珠来。她温顺地站在瞠目结舌的观众面前,让父亲把大钉子塞进她的喉咙里。她自始至终把自己的秘密保守得好好的,这个秘密要比她身边那些江湖艺人吹的牛要大得多。因为女巫婆婆帝是在八月十五日午夜之后仅仅七秒钟出生的,她天生就具有真正的炼金术士、先知先觉者的本事、戏法和巫术的真谛,这种本领不需要什么障眼法。

因此,在午夜之子中有能够变形的、飞翔的、算命的、变巫术的……但我们当中有两人是钟敲十二点时降生的。这就是萨里姆和湿婆,湿婆和萨里姆,鼻子和膝盖,膝盖和鼻子……这个时辰给湿婆的是武力(是能够拉开别人无法拉开的硬弓的罗摩的神力;是阿朱那和比马的力量;在他的身上将远古俱卢人和般度人的骁勇善战势不可当地结合在一起!)……给我的呢,是最高的智慧——即洞察人的内心世界的能力。

但现在是“黑暗时代”,恐怕黑暗时辰的孩子也出生在黑暗的时代之中。因此尽管我们发觉才能超群并不困难,但我们对怎样去做好事总是糊里糊涂。

好了,现在我讲完了。我是怎样的人——我们是怎样的人,尽在于此。

博多的脸色真是如丧考妣——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面孔活脱脱像是一条落在海滩上的鲳鱼。“噢,先生!”她终于开口了。“噢,先生!你病了,你在说什么胡话呀?”

不,那未免太省事了,我不愿意以疾病为借口。别搞错了,以为我披露的一切都是发病时的谵语,或者甚至看成是一个孤单丑陋的孩子精神失常信口开河的胡话。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并不是在谈玄学,我所写下的一切字字是真,我可以凭着我母亲的头发来发誓。

现实可能会有玄妙的内涵,这也并不意味我的话就会失去几分真实性。一千零一个孩子降生了,这就有了一千零一种可能性(以前从来没有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有过这样的事),也就会有一千零一个最终结局。按照你的观点,午夜之子可以用来代表许多事情。可以将他们看成我们这个被神话所支配的国家的古旧事物的最后一次反扑,在现代化的二十世纪经济这个环境中,它的失败完全是件好事。或者,也可以将他们看成自由的真正希望所在,如今这个希望已经永远被扑灭了。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是一个病人胡思乱想所构造出来的离奇故事。不,疾病与此毫不相干。

“好吧,好吧,先生,”博多想要安慰我,“干吗要动气呢?休息一下,休息一会儿,我只想要你歇一歇。”

在我十岁生日之前的那段时光的确充满了幻觉,但这些幻觉并不是存在于我的脑海之中。纳里卡尔大夫背信弃义地死去,再加上瓶中精灵——杜松子酒的影响越来越大,我父亲,阿赫穆德·西奈逃避到令人心烦意乱的非现实的梦幻世界里。他缓缓地衰老下去,其中最为糟糕的一点是长期以来,人们都把这看成是他日益强壮的征象……例如:松尼的母亲,“鸭子”纳西埃有天晚上在我家花园里跟阿米娜说:“阿米娜姐姐,如今你的阿赫穆德到了精力最最旺盛的时刻,你们全家多快活呀!他这人真不错,一心顾家,事业那么发达!”为了让他也能听见,她故意说得很大声。尽管他假装在指导园丁如何照料患病的三角梅,尽管他低眉顺眼,一副谦恭的神情,但这完全骗不过别人的眼睛,因为他臃肿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膨胀起来,走起路来也挺胸凸肚的。连花园水龙头底下那个垂头丧气的圣者普鲁肖塔姆也显得有些尴尬。

我日益衰弱的父亲……近十年来,每天他修面之前在早餐桌上都兴致勃勃的。但是随着他脸上的胡须和皮肤的颜色越来越淡,这个一向十分快乐的时刻也出了问题。有一天,他平生第一回在吃早餐时发了脾气。那天政府决定提高征税额度,同时把征税的起点也降低了。我父亲把《印度时报》用力一甩,眼睛通红(我知道只有他脾气上来时才会这样)地朝四处气鼓鼓地看了看。“这就像上马桶一样!”他勃然大怒,指桑骂槐地吼道,震得鸡蛋、烤面包片和茶都抖动起来,“把衬衫往上提,把裤子往下脱!老婆,这个政府是要把我们大家往马桶上赶呢!”我母亲黑黑的面孔涨得通红:“先生,请注意,别在孩子跟前说呀!”但是他已经重重地说出了口,这一来我便完全明白,人们在说这个国家是“往马桶里赶”是什么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