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先锋咖啡馆

除了绿色和黑色没有其他颜色墙是绿的天空是黑的(没有屋顶)星星是绿的那寡妇是绿的但她的头发却是乌黑乌黑的。那寡妇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头发中间分开左边头发是绿的右边是黑的。像天那么高的椅子是绿的座位是黑的寡妇的胳膊长得可怕皮肤是绿的手指甲又长又尖是黑色的。在大墙之间孩子们是绿色的大墙是绿色的寡妇的胳膊像蛇一样悄悄往下伸蛇是绿色的孩子们尖叫了指甲是黑色的指甲抓挠寡妇的胳膊在搜索看到孩子又是跑又是尖叫寡妇的手拢住了他们只见一片绿色和黑色。这会儿孩子们一个个地给捂住嘴巴嗯嗯叫着没了声音寡妇的手将他们一个个举起来孩子是绿色的他们的血是黑色的,尖利的指甲划破皮肤血喷溅到墙上(绿色的)黑黑的卷曲的手将孩子一个个举到天空那样高天空是黑色的没有星星寡妇哈哈大笑她的舌头是绿色的,但她的牙齿却是黑色的。孩子在寡妇手里被撕开扯成两半那两只手将半片半片的小孩滚来滚去滚来滚去将他们滚成小球球是绿色的夜是黑色的。小球飞到夜色中在大墙之间孩子在寡妇的手里一个个地尖叫。“铜猴儿”和我(大墙是绿色的影子是黑色的)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爬着又宽又高的绿色的墙颜色越来越模糊变成了黑色没有屋顶寡妇的手来了孩子一个一个尖叫着嗯嗯的黑色的血溅到墙上。这会儿只剩下她和我的尖叫声再也听不见了寡妇的手来搜索搜索皮肤是绿色的指甲是黑色的朝角落里搜索搜索而我们越发往角落里缩我们的皮肤是绿色的我们的恐惧是黑色的。这会儿那只手伸过来伸过来了她我妹妹把我从角落里往外往外推而她瞪着那只手往里蜷缩指甲弯曲尖叫嗯嗯黑血飞溅往上高高飞起像天空一样高哈哈大笑的寡妇撕着我滚成了小球球是绿色的往外滚到夜色里夜色是黑的……

热度今天突然退了。两天当中(别人告诉我)博多整夜没睡,在我额头上敷湿毛巾,在我发烧梦见寡妇的手时她搂住我,两天当中她一直责怪自己不该让我服她去搞来的神秘的草药。“不过,”我安慰她说,“这回并不是草药惹的事。”这个热度我认得出来,它不是别处来的,只是来自我身体内部,它就像臭气一样从我身上的裂缝中散发出来。我在十岁生日那天就这样发过烧,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会儿,随着往事又从我身上泄露出去,昔日的这个热度也回来了。“别担心,”我说,“这些细菌在二十一年前就来找过我的麻烦了。”

并不只是我们两人。这会儿是上午,在酱菜厂里,他们把我的儿子带来看我了。某人(别管是什么人)同博多并排站在我床边,手上抱着我的儿子。“少爷,谢谢老天你好些了,你不知道你在病中说了些什么话呀!”某人在焦急地说话,硬想要提前挤进我的故事当中来,但那是不行的……某人建立了这个酱菜厂以及附属的装瓶车间,并且一直在照应我的令人琢磨不透的孩子,就像从前……且慢!她几乎要把话从我嘴里套出来了,幸好我没有完全丧失理智,无论我发不发烧!某人只好往后退一退,暂不露面,等轮到她时再出场,那会安排在全书结尾。我把眼睛从她身上移开,望着博多。“你不要以为,”我告诉她,“因为我在发烧,所以我说的话不能完全作准,我说的一切都是确有其事的。”

“噢,天哪,你跟你的那些故事呀,”她嚷道,“白天也讲,晚上也讲,你这病就是自己找的!哎,停些时候就不成吗?”我咬紧嘴唇,就是不作声。这一来她突然改变了态度:“那么,告诉我,先生,你想要吃点儿什么吗?”

“绿色的酸辣酱,”我说,“碧绿碧绿——就像蚱蜢那样绿。”那个不能说出名字的某人记得,告诉了博多(说话口气很是轻柔,只是在看病人或者葬礼上才这样说话):“他的意思我明白。”

……那么,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就在即将要对各种各样的事情描述一番时——先锋咖啡馆近在眼前,膝盖和鼻子的竞争即将开始——我干吗把一种调味品插到故事中来了呢?(在我可以对一九五七年大选描述一番时——二十一年前全印度的人都在等待投票时,我干吗要在这个故事中把时间浪费在一种不起眼的腌制品上面呢?)因为我嗅了嗅空气,在我的来客关切的面容后面,闻到了一阵辛辣的危险的气息。我想要保护自己,但我需要酸辣酱的帮助……

我以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工厂在白天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来说一说吧!以下就是以前没有提到的东西:在我房间绿莹莹的玻璃窗外面,有一道狭窄的铁通道。它往下通到蒸煮车间,车间里铜质大桶里不住地沸腾翻滚着,胳膊又粗又壮的女人站在木头梯子上头,冒着酱菜辣得呛人的烟气,用长柄大勺子在桶里搅动。而(从绿莹莹的玻璃窗另一边朝外看出去)铁轨在上午的阳光照耀下发出暗淡的光辉,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电气化系统的凌乱的跨线桥。在大白天,厂门上方我们那个橘黄色和绿色的霓虹灯女神不再跳舞,为了节省用电,我们把她关上了。可是电气火车在用电,黄棕色相间的市郊火车轰隆轰隆地从达达尔和波里夫里、从库尔拉和巴塞因路往南开往丘奇盖特车站。穿着白色长裤的人像苍蝇一样簇拥在火车上。我不否认,在工厂里面,你也有可能见到几只苍蝇。但作为补偿,也有几只壁虎,一动不动地趴在天花板上,壁虎下颚的形状使人想起卡提阿瓦半岛……也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大桶里噼里啪啦地沸腾;胳膊上汗毛很重的女人在大声唱歌、骂粗话、说着荤笑话;尖鼻子、薄嘴唇的工头责怪着工人;从附属装瓶车间又不断传来酱菜桶咔啷咔啷的撞击声;再加上火车隆隆驶过,苍蝇嗡嗡叫着(不常有,但也无法避免)……就在这时,像蚱蜢一样碧绿的酸辣酱从大桶里舀了出来,盛到一个刚刚擦干净边上有橘黄色和绿色条纹的碟子里送了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个碟子,上面放着从附近伊朗商店买来的小吃。这时候已经说明了的事情照常进行着,空气中充满了现在可以听见的声音(更不用说可以闻到的气味了),我独自一人躺在我办公室里的床上,突然一惊,意识到她们正提出要我出去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