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在地毯下面(第4/7页)

我外公竭力想劝纳迪尔汗相信现在对他没有什么危险了,刺客都死掉了,他们的真正目标是米安·阿布杜拉。但是纳迪尔汗仍然梦见嗡嗡响的弯刀,他恳求道:“还不行,大夫先生,请您让我再等一段时候。”结果在一九四三年晚夏的一天夜里——雨季又没有来——我外公把他的子女召集到挂着他们照片的客厅里,在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人说话的宅子里,他的声音显得遥远而古怪,令人毛骨悚然。他们走进客厅,发现母亲并不在场,她决定闭门不出,一声不响地待在自己房间里。但在场的有一位律师和一位毛拉(尽管阿齐兹满心不情愿,他还是顺从了穆姆塔兹的意思),这两个人都是由卧病在床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介绍来的,两人的为人都“十分谨慎”。他们的姐妹穆姆塔兹一身新娘的打扮,在她身边有张椅子,放在电唱收音两用机前面,上门坐的便是头发平直、身躯肥胖、一副窘相的纳迪尔汗。因此在这所宅子里举行第一次婚礼时并没有支帐篷,没有请歌手,也没有准备甜食,到场的客人少得不能再少。仪式结束后纳迪尔汗掀起新娘的面纱——这使得阿齐兹突然一惊,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代,回到了克什米尔,坐在高台上,人们向他的怀里扔卢比——我外公要大家发誓保密,绝不泄露给外人地窖里面藏着这位新姑爷。艾姆拉尔德最后一个有点勉强地发了誓。

在这之后阿达姆·阿齐兹叫他儿子帮忙,把所有的家具陈设从客厅地板上的活门里搬到下面去,帷帘、软垫、灯,还有一张舒服的大床。最后纳迪尔汗和穆姆塔兹走到地下的新房里,活门关了起来,地毯照原样铺上,一心一意疼爱妻子的纳迪尔汗将她带到了地下的世界里。

穆姆塔兹·阿齐兹开始了一种双重的生活。在白天她是个未婚女子,仍然单身住在父母这里,在大学里面学习成绩平常,但为人刻苦勤奋、宽容大度、正派高尚。这些品格成为她终生的特征,一直到她被专揭她往事的会说话的洗衣箱骚扰,并且后来被压得像米粉煎饼那样扁。但是在夜里,她从活门走下去,便进入到终日点灯的隐秘的新房里。她丈夫喜欢把它称为泰姬·马哈尔,因为泰姬夫人早年的名字便叫穆姆塔兹——穆姆塔兹·马哈尔,沙·贾汗皇帝的妻子,沙·贾汗的意思就是“世界之王”。在她死后,他为她修建了这座陵墓,如今它被印在明信片和巧克力盒子上,成为不朽的建筑。现在它外边的走廊上散发着小便的臊气,墙上也给涂鸦的人信手乱画,导游们带着游客大呼小叫,试一下回音的效果是否真的很灵,尽管立着三种语言书写的告示,请游客保持安静。就像沙·贾汗和他的穆姆塔兹一样,纳迪尔汗和他的黑皮肤太太并排躺着,镶天青石的工艺品同他们做伴,这是卧床不起、不久于人世的库奇纳西恩王公夫人送给他们的结婚礼物,这是个精雕细琢、天青石镶嵌、满是宝石的银痰盂。在灯光下这个舒服的藏身之处,夫妻两人玩起了老头儿们玩的游戏。

穆姆塔兹替纳迪尔汗做蒟酱卷,但她自己不喜欢那种味道。她便吐出一股股的酸橙汁来。他吐的是红的口水,而她吐的是橙色的酸汁。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后来,她在沉默很久以后说道:“我们最终是会有孩子的,只不过当时不行,就是这样。”穆姆塔兹·阿齐兹一辈子都喜欢小孩子。

与此同时,日子慢吞吞地过去,“母亲大人”还是一声不吭,这种沉默最后发展到了连吩咐仆人做事也用手势来指挥的地步。有一回厨子达奥德由于弄不懂她那有气无力的怪手势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好老是盯着她,结果不小心让一锅烧得滚烫的肉汤翻倒在他的脚上,把他的脚烫得像是长了五个脚趾的鸡蛋。他张开嘴巴要叫喊,可是却喊不出声音,自此之后他深信这个母夜叉有巫术,吓得他不敢辞职不干。他一直干到老死,一拐一拐地在院子里面走,鹅儿追在他后面咬。

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由于干旱,一切都要定量供应,没肉没米的日子越来越多,藏着人多一张嘴巴吃饭就很困难了。“母亲大人”只好尽量到她的储藏室里去翻找,这使她的火气越来越大,就像调味汁里放多了芥末一样火辣辣的。她脸上的两颗痣上长出了毛。穆姆塔兹有点不安地注意到她母亲的块头一月月地增大着。闷在她肚子里没有说出来的话把她往外撑……穆姆塔兹觉到她母亲的皮肤绷得越来越紧,看着真有点儿危险。

阿齐兹大夫整天都在外边,离开那个一片死寂的家,因此晚上在地下度过的穆姆塔兹那些天很少见到她深爱的父亲。艾姆拉尔德遵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向少校提到家里这个秘密。另一方面,她也没有把她同少校的关系告诉家里人,她想这样也公平。在麦田里穆斯塔法和哈尼夫还有三轮车夫拉希德染上了当时的那种没精打采的毛病。康瓦里斯路上的这所宅子就这么一天天地混日子,最后到了一九四五年,事情发生了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