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当众宣布

接下来是梦幻般的一月,表面上时间静止不动,似乎一九四七年根本没有来到。(这时候,自然,其实……)这期间内阁使团——老帕锡克-劳伦斯,聪明的克里普斯,军人A.V.亚历山大——发现他们有关政权转换的计划失败了。(但是,自然,这其实只有半年,之后就……)这时韦维尔总督知道大势已去,快要下台,或者用我们更生动的说法,完蛋了。(这一点,自然,其实只是加快了事态的发展,因为这使最后一任总督上任,这些人……)这时候艾德礼先生似乎太忙了,他只顾同昂山先生决定缅甸的未来。(这时候,自然,其实他正在向最后一任总督简单介绍情况,然后再宣布对他的任命;将要成为最后一任总督的那个人正在觐见国王,获得了全权代表的权力;这样要不了多久,很快……)在这期间立宪会议没能制定出一部宪法来,只能自动休会。(但是,自然,其实最后一任总督蒙巴顿伯爵随时可能上任,随之而来的是那个不可阻挡的时刻,他用士兵的刀将次大陆一分为三,还有他那位躲在厕所里锁上门偷偷吃鸡胸脯肉的妻子。)在这个镜面一样的平静之中,你没法看到巨大的机器正在碾磨着。正是在这期间,我的母亲,崭新的阿米娜·西奈(尽管她内心波涛汹涌,但她表面上还是十分平静,一切如常)有天早上醒来,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因为她夜里没有睡好,由于失眠舌头也黏糊糊的,在不知不觉中,她不由自主地大声说道:“阳光怎么会到了这里啦,真主?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呀。”

……我得打断自己的话了。我本来今天不打算这样的,因为每当我的叙述变得不够自然,每当我像个木偶耍得不好的幕后牵线人,不留神把牵线的手露出来时,博多就会不耐烦起来,但我只是必须表示抗议。因此,在闯入到新的一章——碰巧我把这一章命名为“公开宣布”之后,我发布(以最强烈的字眼)以下一则有关医疗方面的警告:“某个名叫N.Q.巴利加的大夫,”我要当众宣布——从屋顶上!通过光塔上的扩音器!——“是个江湖骗子。应该将他关起来,除名,扔到窗外去。或者,更重一些,叫他给自己乱开药方,让他吃下去身上长出麻风样的疖子来。该死的笨蛋,”我强调了自己的观点,“连自己鼻子底下的东西都看不出来!”

在出掉气以后,我得把我母亲为太阳的奇怪行为担心的事情搁一搁,回头来说明一下这件事。我们的博多听说我要分崩离析之后大为惊慌,便私底下去找这个巴利加——这个画符的骗子!这个胡乱抓些草药的家伙!——结果呢,这个骗子(我不想对他详加描述给他面子)上门来了。我因为不明就里,又看在博多的面上,便让他对我进行检查。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那样,最糟糕的就是他干的好事。你听听就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的话了,这个骗子竟然声称我没有毛病!“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他用悲悲切切的声调说,与纳尔逊攻打哥本哈根时不同的是他连一只好的眼睛都没有。他的眼睛之所以会瞎,并不是因为这个天才脾气倔强不肯下火线,而纯粹是愚不可及带来的结果!他瞎着眼睛,指责我心态有问题,认为我的证词靠不住,还有其他一些天知道的什么话儿:“我压根儿没有看到什么裂缝。”

最后,还是博多把他赶走了。“没关系,大夫先生,”博多说,“我们自己会照料他的。”在她的脸上我看到一丝表示悔恨的神色……巴利加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些文字当中来了。但老天爷呀!难道医师这个行业——阿达姆·阿齐兹大夫的职业——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了吗?堕落到巴利加这样的粪坑里?说到底,假使果真如此的话,那大家都不需要大夫了……这又使我回过头来说一说,阿米娜·西奈怎么会一大早醒来时嘴里咕噜着太阳的事情。

“它升起的地方不对!”她无意中叫道。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她头脑里嗡嗡直响,等到稍稍清醒一些之后,她认识到了在这个颠来倒去的月份里自己老是产生错觉的原因。她所以会产生这种错觉,只是因为她如今是睡在德里她的新丈夫家里,这间房子朝东。因此事实真相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并没有变,变的只是她自己的位置……但是,尽管她对这一基本事实有所了解,并且也明白自从她来到此地之后所犯的许多类似错误也是出于同一原因(因为太阳常常把她弄得七颠八倒的,仿佛她的心灵拒不接受她这一环境的改变,拒不承认她地面上这张新床的位置),她心头总是乱糟糟的,没法完全定下神来。

“说到底,一个人总是要离开父亲的。”阿齐兹大夫在女儿告辞时跟她说。“母亲大人”接着说:“家里又多了个孤儿,叫什么名字来着,不过没关系,穆罕默德也是孤儿。这对你那个阿赫穆德·西奈也适用,叫什么名字来着,至少他是半个克什米尔人。”然后,阿齐兹大夫亲手把一个绿色铁皮箱子送到火车包厢里面,包厢里面阿赫穆德·西奈正在等他的新娘呢。“照这些东西看,嫁妆不算少也不算多,”我外公说,“我们没有万贯家财,你是知道的。但我们给你够多的了,阿米娜会给你更多东西的。”在那只绿色的箱子里,有病人为表示谢意而送给阿齐兹大夫的银茶炊、织锦纱丽、金币,总之是个百宝箱,里面的展品代表了他治愈的疾病和挽救的病人。这会儿阿达姆·阿齐兹大夫在送上嫁妆之后,又(用自己的手)抱起他女儿把她交到那个男人手里,这个人给她重新起了名字,也可以说是重新塑造了她,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既是她的新丈夫,又可以说是她的新父亲……火车开动了,他在站台上(迈开自己的脚)跟着走了一段。他仿佛是接力跑的选手跑完了自己那一圈,站在那里,目送火车加快速度向首都驶去,飞快地驶入到接力跑新的一圈当中去了。他身边烟雾缭绕,又是卖连环画册的小贩,还有乱七八糟的孔雀毛扇子和滚热的小吃,蹲在地上的脚夫懒洋洋地大声说着话,小车上推来了石膏做的动物玩具。在车厢里崭新的新人阿米娜·西奈把脚搁在绿色铁皮箱子上坐着,因为箱子高了一英寸,没法塞到座位底下去。她的凉鞋搁在保存着她父亲的成就的上了锁的百宝箱上,飞快地驶向她的新生活,只剩下阿达姆·阿齐兹大夫一心一意地研究如何将西医和伊斯兰传统医学结合起来。这种尝试渐渐使他不胜其烦,他确信在印度迷信、巫医和各种各样的妖术占有绝对的优势,它们的支配地位永远无法打破,因为伊斯兰传统医师拒绝进行合作。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虚幻,他开始对自己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因此等到他看见了他永远无法相信或者不相信的真主的时候,他或许倒是期望有这么一回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