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红药水

博多——我们那位胖乎乎的博多——正在很动人地生着气。(她不识字,就像所有爱吃鱼的人那样,不喜欢其他比她见多识广的人。博多,身体健壮,乐呵呵的,她是我最后这段日子的安慰,不过也确实是条占着马槽的母狗。)她想哄我离开书桌,“吃吧,哎,东西要坏掉了呢!”我不去睬她,还是伏在纸上。“什么狗屁东西这么宝贝,”博多问,她气得把右手先往上再往下再往上一劈,“要你这么写呀抹呀?”我回答说,既然我已经把有关我出生的细节抖出来了,既然这会儿那条开洞的床单已经隔在大夫和病人中间了,这一来就没有回头路了。博多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手腕啪的一声拍了拍额头。“好啊,饿去吧饿去吧,谁在乎两个子儿呀?”她鼻子里又更大声哼了一下收场……不过对她的态度我并不生气。她整天搅动一个不断沸腾的大桶,以此为生。今晚不知遇到了什么又辣又酸的事情,弄得她一肚子气没处发。她腰围粗粗的,前臂上汗毛很重,她身体扭了几下,做了几个手势,随后便出去了。可怜的博多,她总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也许连她的名字也一样,这不难理解,她小时候母亲就告诉她说,她这个名字是按照莲花女神的名字起的,不过乡下人一般都把莲花女神叫作“管牛粪的”。

四周又安静下来,我又转身伏在那几张有点儿姜黄气味的纸上,一心准备把昨天那个刚讲了一半的故事讲完,好有个交代——当年山鲁佐德一夜又一夜也把故事讲一半,她就是让山鲁亚尔国王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故事下文,靠这个办法才活了下来!我这就马上开始:首先要说的是,我外公站在过道里等候时,心中的那些预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在接下来的月份和年份里,他便处在那条巨大的——而且还未被玷污的——中间开洞的床单的影响之下,对此我只能说那就像是巫师的妖术一般厉害。

“又要去呀?”阿达姆的母亲说,眼珠骨碌碌直转。“我跟你说,孩子啊,那个姑娘一身毛病,就是因为生活太舒服了。甜食吃得太多,宠坏了,因为没有母亲好好管教她。不过,去吧,去给那个不照面的病人看病吧,你母亲只是有点儿头痛,别的没有什么。”

你瞧,那几年当中,地主的女儿纳西姆·格哈尼感染上一系列怪里怪气的小毛病,每次都派船夫去请这位高个子的年轻大夫先生,这位大鼻子大夫的医术在山谷这一带变得非常有名。阿达姆·阿齐兹每星期都要到这个太阳光柱下有三个女摔跤手的卧室来,每一次他都获准透过床单上那个直径七英寸的窟窿看一看这位小姐身上不同的部位。她最初是胃痛,后来呢右脚踝有点扭伤了,接下来她左脚大脚趾上的指甲长到了肉里去,再后来呢她左边腿肚子下方有个割破的小口子。(“大夫先生,破伤风是会致命的呀,”地主说道,“绝不能让我的纳西姆因为身上划伤了把命送掉。”)她右膝僵硬,大夫只好通过那个窟窿进行推拿……过了一阵之后,毛病跳到上面去了,除了某些不便提到的部位之外,毛病扩散到她的上半身。她先是生了一种她父亲称之为烂手指的怪毛病,就是手上会一块块脱皮;后来呢又是手腕无力,阿达姆给她开了钙片服用;接着又是便秘,他给她开了通便剂,因为根本不可能用灌肠的方式对她进行治疗。她既发烧,体温又偏低。碰到这样的情况,体温计便给她放在腋窝里,大夫总是嗯嗯呃呃地抱怨这种做法效果差。在她另一侧的腋窝里,有一回又生了一点儿癣,他用黄色的药粉给她敷上了——这要求他轻轻地却稳稳地将药粉敷上去,尽管他一动手就发现床单后面那个神秘的柔软身体抖动起来,而且还听到她情不自禁发出来的笑声,因为纳西姆·格哈尼是非常怕痒痒的。这样治疗过后,她生癣的地方不再痒了,可是纳西姆很快又有了一系列新的毛病。她夏天会贫血,冬天患支气管炎。(“她的气管最娇嫩不过了,”格哈尼解释说,“就像小笛子一样。”)在遥远的地方世界大战正打得如火如荼,而在这幢满是蜘蛛网的宅子里,阿齐兹大夫也在对他这位分成小片的病人身上数不清的毛病发动一场总体战。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纳西姆从来没有哪样毛病治疗过后复发过。“这只是说明,”格哈尼同他说,“你是个好大夫。你给她治好过后,毛病就断了根。不过,唉!”——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她苦苦思念故去的母亲,可怜的孩子,她身上难受。她这孩子太重感情了。”

这样,纳西姆的形象渐渐在阿齐兹大夫心中勾勒出来,那是他将他检查过的部位胡乱拼凑而成的。他心中老是出现这个分成了好多块的女人的幻象,还不仅仅是在梦中。他以自己的想象将那些不同的部位黏合到一块儿,她的影子随着他一起出诊,她还占据了他心灵中的重要位置,结果无论是他走路还是睡觉时,他的指尖上总还能感到她怕痒的肌肤柔润无比,还有她那对完美的小手腕,以及她美丽的脚踝;他鼻子里总能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熏衣草和昌贝丽花的香气;他耳朵里总是听到她那像小女孩似的嗓音和情不自禁的笑声;可是她没有脑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