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红药水(第4/8页)

“终于等到了,”阿达姆·阿齐兹说,“我终于瞧见你整个人了。可是我得走了,我得出诊……有个老朋友住在我那儿,是德国来的一位好朋友。我得去告诉她,她一定会为我们俩高兴的。”

“不,阿达姆少爷,”他的挑夫说,“打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没有看见伊尔瑟太太,她雇了老塔伊的船到湖上去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先生?”塔伊温顺地低声咕哝,“能被您这样一位大人物召进府来,真是给我很大的面子呀!先生,那位太太雇我,趁湖上还没有封冻的时候载她去莫卧儿花园。那位太太安静得很,大夫先生,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讲。所以我这个老傻瓜只好自顾自想一些无聊的小事儿,突然我抬头一看,她已经不在座位上了。先生,凭我老婆的脑袋发誓,我在座位后面划船,根本就看不到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相信我这个可怜的老船夫吧,您从小就是我的朋友……”

“阿达姆少爷,”老挑夫插嘴说,“对不起,我刚才在她桌子上找到了这张字条。”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阿齐兹大夫瞪着塔伊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老是要掺和到我的生活中来,有回你带我去看过那地方,你说有些外国女人就要到这里来投水自尽。”

“我说的吗,先生?”臭烘烘的塔伊大吃一惊,装出啥都不知道的样子,“您太难受了,弄得脑袋有点不正常了!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儿呢?”

被水泡得发胀的尸体用水草裹好,几个面无表情的船夫挖了个坟将她埋起来。塔伊又来到小船停泊的码头上,气味臭得像是一头患了痢疾的阉牛,大家对他避之不及。他逢人便说:“想想看,竟然怪到我的头上!把他那些浪荡的欧洲女人弄到这里来,她们跳湖自杀,还要怪我不好!……我问他,他知道怎样才看得住吗?对啦,问问他,问问阿齐兹这小子!”

她留了张条子,上面写着:“我不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不予置评;这些从我嘴里说出来的陈芝麻烂谷子,由于匆忙,再加上感情激动往往说得不清不楚的,应该由别人来评论。我现在就直说吧!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一九年那个漫长的冬天天气冷得出奇,塔伊病了,他得的是一种很厉害的皮肤病,有点类似欧洲人所谓的瘰疬。但是他不肯去找阿齐兹大夫,只是找了个用顺势疗法的土医生看了看。还是三月份,湖面开冻时,在地主格哈尼家里的地上支起一个大帐篷,在里面举行了婚礼。婚约使阿达姆·阿齐兹得到一笔可观的钱,使他能够在阿格拉买一幢房子。应阿齐兹大夫特别请求,嫁妆中还包括一条中间开洞的床单。这对新人坐在平台上,脖子上挂着花环,天气很冷,来宾们排队走过,往他们怀里扔卢比。那天夜里我外公把开洞的床单铺在新娘和他身子底下。第二天一早,床单上有三滴血,形成一个小三角形。早上床单展示给人看了,在结婚仪式全部结束之后,地主雇的一辆豪华轿车开来,接我的外公、外婆到阿姆利则去,他们到那儿再去换乘边境邮政列车。群山簇拥着目睹我外公离开故乡。(他是会回来的,只有一次,而且没有再离开。)阿齐兹仿佛看见了一个老船夫站在那儿看他们动身——但那很可能是一阵错觉,因为塔伊病了。坐落在商羯拉查尔雅山顶上那个气泡一样的庙宇——穆斯林人喜欢称它为“塔科特-埃-苏莱曼”,意思是“所罗门的座位”——对他们的离去毫不关心。汽车向南行驶,沿路是冬天掉光了叶子的白杨树和连绵起伏的白雪皑皑的藏红花地,车后行李厢里放着那只旧皮包。皮包里面除了别的东西之外,还有听诊器和那条床单。阿齐兹大夫觉得在他心窝里面有一种类似于失重的感觉。

或者说是坠落的感觉。

(……这会儿我要扮演鬼魂的角色。我九岁了,全家人——包括父亲、母亲、“铜猴儿”和我自己都住在阿格拉外公家里,孙儿们——我也在其中——按照习俗准备在新年演一场戏,我在戏中担任鬼魂的角色。因此——为了在正式上演之前保密——我也暗中在家里东翻西寻,到处寻找演鬼魂的装束。我外公出诊去了,我在他的房间里,就在小橱顶上放着一个旧箱子,箱子上满是灰尘和蜘蛛网,但箱子没上锁。瞧,就在箱子里,有着我梦寐以求的东西。不仅是条床单,而且连中间的洞都开好了!它就放在箱子里这个皮包里面,上面放着一个旧听诊器和一支长霉的维克斯牌鼻通……在我们演出时这条床单确实引起了轰动。我外公一眼看到它之后,大喝一声站起身来。他冲到台上,当着大家的面把我这个鬼魂的装束剥掉了。我外婆的嘴紧紧地抿着,连嘴唇几乎都看不见了。他们两人之中,一人以一个早已被人忘却的船夫的声音大声把我教训了一顿,另一人则怒气冲冲地抿紧嘴唇。就这样,我这个可怕的鬼魂转眼间成了个哭哭啼啼的闯祸胚。我掉转身就逃,跑到了一小块麦田里,不明白究竟闯了什么祸。我坐在那儿——也许就是纳迪尔汗曾经坐过的那块地方!——坐了几个钟头,一遍又一遍地发誓我再也不去打开那个禁止别人动的箱子了,同时心里又隐隐有点愤愤不平,因为它既然不让人动,那么先就应该锁起来才是。不过,从他们的愤怒中我明白了,为了某种缘故,那条床单确实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