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宿(第2/4页)

入住姨娘家一周后,父亲忽然回来,告知我外婆去世的消息。外婆家就在姨娘家的对面,隔着两片池塘。她一直照顾着小舅舅一家。九岁后,父母不在家时,我时常沿着田间小路绕到她家去吃饭睡觉。她给予了我缺失的爱,给我洗脸、洗澡,但是她要照应的人太多了,又快八十岁,所以没办法照顾我。我从中学走到外婆家的路上,一路都在哭。我从来没有这么哭过,我知道爱我的一个人,永永远远地离开我了。母亲也回来了,她哭得昏迷过去,见到我后,又一次哭起来。外婆下葬后,她又一次跟父亲离开了。她没有办法,我也能理解。可就是理解了,也有怨恨。我最期盼的一家团圆,都得不到。我一个人扛过三年,现在又被塞到了陌生人的家里。虽然这是我姨娘家,虽然姨娘对我很好,可是有些事情是替代不了的。

母亲有一次提起亲家娘,说我被姨娘接到家里住,亲家娘其实很不高兴,但我完全没有感受到。我这才觉出当初姨娘要把我带到家时,顶住了多大的压力。那时我完全不知道。我只记得入住的第一天,姨娘就来批评我。她拿着我的本子问:“你看这本子,你订那么多订书钉干什么?”我一看本子,被我订了一排钉子,她接着说:“本子头上尾上中间,订三个就行咯。你这样太浪费了!”我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这也是错误。

我一个人生活久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是我的。到了这边,开始感受到了界限。因为家里孩子多,一切都要公平,一块月饼要切成平均的几份,每一份都不能比另外一份多一点,否则分到的人就会不高兴。分苹果也是,分梨子也是,姨娘居其中,做绝对公正的裁判,不对谁多偏爱一分。我不知道这仲裁者会如何劳心劳力。当时我体会不到。我只看着她跟着姨爷每天要喂几十头猪,回来要处理家事,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还要种点儿地,又要忍受跟亲家娘住在一起的不舒服。这些都是事后很多年我才回想起来的。

我那时在中学的成绩不好不坏,所以没有老师留意我。唯独有一次,我跟姨娘说起老师把我放在最后一排坐着,我眼睛不好,看不见黑板。姨娘跑去跟我班主任说这件事,班主任把我调到了中间。我为此难过了很久,觉得那时候自己才在老师的眼里有一点存在感。而在姨娘家,表姐、表妹、表弟的成绩都非常优异,相比之下我更像是一只丑小鸭。放假时,大表姐拿着书站在走廊上,让二表姐背单词。二表姐流利地背诵着英文单词,这让我非常羡慕。我更羡慕的是他们姐妹之间的情谊。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做功课,结成一个融洽的小团队,根本不会有我的位置。没有人在意我的成绩,不管好还是不好,父母只要我平安就可以了;也没有人对我说你要好好努力,考上好学校,未来有个好工作,都不会有的。表弟常常是年级第一,人家路过姨娘家门口提起这件事,姨娘又自豪又故作不屑地说:“又没考一百分,不算什么。”这些都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像是条暗淡的影子,拖在他们身后。

我常想吃肉。姨娘花了一上午炖好肉,放在桌上。我们只匆匆吃了几口,就要往中学跑去了。中学的午饭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回来吃饭是一件特别赶的事情。因而,那盘肉,被我们抛弃在桌子上,由着姨娘收起来。亲家娘逐渐老去,变糊涂了,姨娘接过了所有的家务事。加上我,五个孩子,有上中学的,有上小学的,各自放学时间不同,各自又有不同的需求,都需要姨娘细致地满足和呼应。她走路快,说话也快,从这头忙到那头,从那头奔到这头,永不停歇。

大雨倾盆,我们在家里吃完饭,没法去学校。每个人都在找伞,可是找来的都是坏的。每个人都在抱怨,姨娘此时拿着破伞去了楼上。过了一会儿,我上楼去拿书,上到一半,发现楼上的门是锁着的,才要叫姨娘,忽然听到门里传来姨娘号啕大哭的声音。我不敢动,定在那里。那一刻,我太讶异了。姨娘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说一不二、雷厉风行的人,每件事都等着她处理。此刻,她却哭得如此压抑痛楚,我第一次窥见她的内心。外面的雨还很大,风吹着雨点拍打在窗户上。我默默下了楼,姨娘拿着补好的伞下来,递给每一个人,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似的。

姨娘总说我母亲是“死做”,苦在江西那十几亩的地里,哪怕结石疼得直打滚,还是下地去锄草。她怜惜我母亲,期望能减轻母亲的负担——我就是那负担。母亲说起有一年冬天回家,看到我穿着拖鞋去上课,连棉鞋都没有,内疚得哭起来。我丝毫不记得这样的事情了,只记得每天盼着母亲回来,她一回来,家就是家了。她去赶轮船,挑着一蛇皮袋的东西,不敢回头看我。我也不敢看她。我们连肉都吃不起,但姨娘经常会做肉菜。种地一年下来,也没有多少收入,还是姨娘帮着贴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