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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晚上,我们在三楼哥哥家的客厅看央视的春节晚会,九点左右电视信号突然没有了,我便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躺在床上打算看书。过了一小会儿,父亲和母亲也到我卧室里来,分坐在我左右。他们都关心地问我工作和生活如何,我详细地跟他们讲我生活得很好,不用为我担心,家里有什么事情我都能承担。他们点点头,说:“那就好。你生活得好,我们做父母的就不用担心了。”我看着他们,那一刻他们是一体的,不分彼此,都把关爱投给我。

年复一年,我在外地,他们在老家。虽然电话中,父亲说起收成不好、欠债未还之类的坏消息,母亲埋怨父亲越来越固执、越来越作践自己的身体,但我都是置身事外,清清爽爽地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烦闷和憋屈,于他们是切身的,于我却是旁观。我常跟父亲说这些都没事的,别担心,我这边会支援的;我也常劝解母亲,不要陷入情绪中出不来,抽身出来看看每个人是怎么想的,不要活得那么心累……我努力做他们之间的调和剂,虽然他们的人生格局已定。

在家的短短几天又要过去了,我收拾行李再次准备离开。最后一天的晚餐吃完,大家都没走。父亲、母亲、哥哥,还有我,坐在一起。谈起侄子们读书的事情,大侄子马上就要上初中了,需要在市区有人专门照顾。哥哥说他打算在市区买套房子,父母都搬过去住,照顾侄子们的饮食起居。母亲的神情有点儿错愕,但很快镇定下来,一只手搓着另外一只手,“那这个新屋么办?”哥哥说:“就这么放着呗。”

我也错愕,哥哥在安排这些事宜时,为何不问问父母是怎么想的?他们愿意搬到市区吗?他们在这个垸里生活了一辈子,突然把他们塞到陌生的市区,所到之处都是陌生人,他们会适应吗?母亲没有说话,感觉她内心百味杂陈;父亲也没有说话,脸看着门外。但如果那一天到来,我知道父母还是会搬过去的。为了孙子们,他们愿意牺牲自己。可此时我自私地想到我自己:那我呢?当我从外地回来,屋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只能寄宿在哥哥买的房子里,跟父母相处几天。可那不是我的家,不是吗?我的家就在这里,这里的桌子、椅子、蛇皮袋、碗筷、床单、棉被、竹篙……如果没有父母在,这些都毫无意义。

沉默了半晌后,母亲说起种地赔偿金的事情,又一次说起父亲的不靠谱。父亲气愤地抗议道:“哪里有你想得这么复杂?!事情明明是这样的……”母亲越说越气,“你就是头脑太简单!”我跟哥哥默默听着他们为了这件事扯来扯去,最后我都给绕糊涂了——他们之间的事情,我常常是糊涂的。门外有人放起了烟火,一朵一朵,在黑沉沉的夜里绽开。侄子们跑下楼来,也要放烟火,哥哥起身带了他们去外面。父母的争执停歇了,我们静静看着侄子们手中的烟火“咻”地一下射向天空。母亲忽然转头跟我说:“明天路上注意点儿。”父亲随即说:“是的,一定要小心。”我说:“晓得晓得。我都这么大了,会自家照顾自家的。”母亲点点头,“这个我跟你爸晓得。”说完起身往后厢房走去,“累咯,我先困醒了。”父亲也起身,往前厢房走,“我去看电视。”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堂屋。明天此刻,我已经在北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