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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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表弟灿,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是:我们在吃一盘青椒炒豆豉。画面的背景是我家的灶屋。青椒一点儿都不辣,多肉,再配上豆豉的味道,简直是太好吃了!我们夹了一块又一块,不一会儿,盘子空了大半。灿还想夹起一块时,我忽然把盘子收了起来,“不能再吃咯,否则我妈回来吃么子?”灿讪讪地收起筷子,看我把菜收到碗柜里去。午饭是我们合力做的,我煮了一锅粥,炒了三盘菜,灿帮我烧火。等父母亲从地里回来的时间,我们就这样吃了起来。看灿意犹未尽的眼神,我说:“下一次你来时,我再多炒一点儿,好啵?”他点头说好。

晚上,母亲安排我跟灿睡一张床,这本来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灿家里,我一直都是跟他睡的。我们洗好了澡,母亲铺好床单后,我们上了床。我说:“晚上撒尿么办?”晚上黑漆漆的,出门方便总归有些怕。母亲又从后厢房拎来了尿桶,整个房间充满了尿骚味。顿时,我不太想在这间房睡了。母亲离开房间时,我跟着下了床,穿上鞋子,转身对灿说:“你在这里睡哈,我换个床。”母亲瞪了我一眼,知道我又耍小性子,我不管。表弟十分吃惊,连连摇头。我装作没看见,抱起自己的被子就出去了。

多年后,他讪讪的神情和摇头的动作,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那天晚上,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一个人睡在那里的,我无从得知。我想如今他恐怕早就忘了这件事情,而我之所以不能忘怀,是不是因为始终梗在内心的那份愧疚?他有着清秀的脸庞,像极了我的小舅(也就是他的父亲),眉毛弯弯,眼睛乌亮,总是低头,啃自己的手指,像是在想什么心事似的。那一晚,他会想到什么呢?他怎么看我的?对我们以后的关系是不是有不可估量的影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印象中他最后一次来我家。

而他的家,我经常去。从我们垸西头出去,沿着田埂,穿过废弃的水泥厂,绕过兽药厂高高的围墙,就到了他的垸。只要我到了他家门口,小舅母也好,外婆也好,外公也好,都会习惯性地冲屋里喊一声,“灿,庆儿来咯!”很快,他会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穿过阴暗的堂屋,走到我面前,笑吟吟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个题要考考你。”我们常玩的游戏就是互相给对方出考题,比如说历史题和地理题。他家有一本厚厚的《上下五千年》,我们都完整地看完了。这本书也成了我们的题库。李白出生于哪一年?西安做过几个朝代的首都?京杭大运河是哪个朝代挖的?……历史方面经常是他赢,他过目不忘。而长江流经哪几个省份?中国最大的淡水湖是哪个?雷州半岛与海南岛之间的海峡叫什么?……地理方面,通常是我赢,我喜欢地理。

不仅是在知识面上较量,我们在各个方面都有较量。我们在屋后面的场地上打羽毛球,打得大汗淋漓,谁也不让着谁。风有时候吹过,球会被吹得偏离方向,我们会争辩这个球没有接到是因为风的缘故。如果他赢了我几个球,会说:“你打得不行嘛。”我也不会气恼,只会淡淡地说:“你无非就是想用激将法来刺激我而已。”他的把戏被我看穿也不恼,球依旧还是会打下去。毕竟,如果我不打球了,也就没有人跟他打了。我们之间形成了只有我们自己才会玩的游戏。有时候我来找他,他正跟他同垸的朋友打游戏,或是玩玻璃弹珠,我会涌起小小的忌妒心,觉得他背叛了我们的结盟。这其实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毕竟经常跟他玩的是他这些同垸的伙伴,而不是我。但他见到我,都会非常高兴,远远地跑过来,抛弃他的伙伴,来继续我们独有的游戏较量。

较量有输有赢,在较量中我一直处于下风的,便是学习成绩。那时我们小学毕业,进了同一所初中。我寄宿在跟他家仅隔两个池塘的姨娘家,时常过来找他玩。他可以说是我们家族的“明星”,成绩之好,有目共睹:初一期末考试,全校第一。全校排名的成绩单贴在学校的公示栏上,所有人都能看得见。小舅母高兴地搂着他,让他再接再厉。我坐在一旁看,既羡慕又妒忌。他推开小舅母,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兴。我不知道他为何闷闷不乐,换着我早就乐翻天了。可不得不服气,同样的英语题,我做时满眼都是不会,他唰唰唰地做完,感觉想都不用想,对比答案,都是对的。数学题,对来我来说比登天还难,他也是几笔下去,答案便解了出来。他做题时那份轻松和不以为然的神情,还有拿起钢笔在纸上快速滑动的动作,都让我叹服。

因着成绩好,家里的大人都宠他。比如说吃完饭,外婆让表妹明去洗碗,明很不高兴,说:“为么子灿不去洗?”外婆说:“人家要学习。”明说:“我也要学习。”外婆说:“你成绩要是有灿好,你就不用洗碗了。”明没有话说了。这个时候,灿通常是沉默地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我们私下嘲笑他是家里的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小舅母催促他多做题,不要看电视,不要看课外书,继续保持全校第一的成绩,他会不耐烦地说:“晓得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