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蒂(第2/4页)

“子宫切除”,医生用了这个词。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翻来翻去地琢磨这个词的意思。在医生和克里斯看来,这只是一个词,一个医疗程序,但对我而言就是杀戮,简单而且直接。这毁灭了朱丽叶、佐克、索菲亚和亚历克西斯,终结了我用过的时髦的床上用品和家庭学校的幻想。

当然,那时朱丽叶已经走了。一台简单的刮宫手术,简单吗?它是一切而不是简单。“没办法知道她是不是女孩”,医生这样说的,这也是克里斯一遍又一遍复述的话,但是我知道,我确信是朱丽叶,她像医学废物一样从我的子宫经阴道排出体外。

我发现自己还在购买精品屋里的婴儿服装——淡紫色的宽松连裤外衣、纯天然的动物图案的爬装——存在一个我故意将标签写成“海蒂的书”的箱子里,藏在我卧室的柜里,我有十足的把握克里斯永远不会去探究枯燥的识字统计资料和大学ESL课本。

“多美的名字,”我说,“你的孩子叫什么?”

“露比。”女孩迟疑地说。

“好听,”我说,“多大了?”

她停顿了一会儿,仿佛并不确定,然后说:“四个月。”

“可以点菜了吗?”红头发的服务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问我们。女孩杨柳看着我,等我回答。她面前的菜单没动过。

“再等一会儿。”我说,然后给杨柳点了一杯热巧克力,她在桌子的另一边打着寒战。我把两只手捂在自己的杯子上,虽然咖啡已经凉下来,还是能感觉到一些余热,服务员过来第三次帮我加满。

“鲜奶油?”服务员问。杨柳看着我征求意见。有趣,我想,她怎么在提到鲜奶油的瞬间一下子就变成小孩儿了。她让我产生错觉,就像著名的鲁宾花瓶一样:无论观察者以什么方式,总能看到两个场景中的一个,两个脸对脸的头像,或者夹在两个侧面像之间的花瓶。它们在眼前交替出现:头像、花瓶,头像、花瓶,坚强的、独立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婴儿;喜欢热巧克力和鲜奶油的无助女孩。

“当然。”我大声地说,有点儿喜不自禁。过了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一个白色的马克杯,垫着托盘,顶着雪白的奶沫,高高的奶沫上点缀着巧克力刨花,真是一杯诱人的热饮。杨柳拿起勺子,用勺尖蘸了一点儿奶油,舔干净,细细品味,仿佛很多年没有尝过热巧克力的味道了。

怎么能够想象得出她这样的一个人流落街头?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我知道现在不适合提问,问题会把她赶走。所以,我只是凝视着她。她尝过奶油之后一发不可收拾,舀起满满一勺塞进嘴里,溶化的奶油从嘴角溢出来,婴儿贪婪地盯着她,不再沉迷在冰冷的凉水里,而是痴痴地望着从妈妈嘴里渗出来的白色奶沫。

她端起杯子,大口地喝,嘶嘶地吸着被烫疼的舌头。我用自己的勺子从冰槽里舀起一块冰放进她的热巧克力里。“你看,这样可以凉得快一点儿。”她迟疑了一下,再喝,这次没有烫到舌头。

她的左眼上方有一块隐蔽的瘀青,赭石色,好像正在愈合。她的指甲长且边缘不齐,她用指尖挑着翻看菜单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指甲缝里渍着一道粗粗的泥印,她每只耳朵上有四个耳洞,其中最上面的软骨里插着一颗黑色的耳钉。耳垂边悬挂着银色的天使翅膀、哥特式十字架和红宝石色的嘴唇。左耳垂的红嘴唇丢了。我想象着她们躺在富勒顿站台下面肮脏的人行道上,被行人踩踏;又或是躺在马路中间,被车流碾过。刘海儿挡住了她的眼睛,每次看我之前,她先像撩起头纱一样拨开它,然后再让它垂下来。她手上和脸上的皮肤干红皴裂,手上有挂血的裂口,嘴唇干裂。婴儿露比好像在出湿疹,乳白色的皮肤上留着红色的硬痂。我从包里掏出一瓶旅行装的乳液,放在桌子上推给她:“我的手在冬天总是很干。天气太冷,这个有用。”她在自己的手上涂了一些,我接着说:“给露比也抹一点儿吧,脸蛋上。”她撩开刘海儿点点头,马上涂到孩子脸上。露比在冰凉的乳液下抽搐了一下,她朦胧的蓝灰色眼睛好奇地注视着妈妈,眼神里有一丝埋怨。

“你多大了?”我问。但是我知道她早有准备的答案一定是个谎言。

“十八。”她说,没有看我。其他的问题她都犹豫再三,这么痛快的回答让我确信这不是真的。错觉让我看到一张完全不同的脸,她无辜的双眼让我再一次看到一个无助的孩子,像佐伊一样无助的女孩。

十八岁是一个孩子成年的合法年龄,他们独立了。父母失去了监管他们的权利;他们同时也失去了父母的经济支持。有太多太多十七岁不能做,到了十八岁就合情合理的事情,比如露宿街头。如果杨柳只有十七岁,或者十五六岁,那么必然会让人产生这样的一些疑问:她的父母在哪里?她为什么不和他们同住?她离家出走了吗?还是被父母遗弃?我扫了一眼她的瘀青,猜测她是不是受到虐待。如果她十七岁而且有家的话,将被遣送回家,否则将执行看护程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