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我妈妈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黑丝般的长发、瘦脸高颧骨、弯弯的眉毛和我见过的最蓝的眼睛。不是对我说“我爱你就像松鼠爱坚果”,就是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奶酪”。我们能花半天的时间编最傻的话出来:我爱你就像胖小子爱蛋糕。然后我们笑得停不下来。这就是我们的工作。

我们住在内布拉斯加州的乡下,奥加拉拉附近的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爸爸妈妈,莉莉和我。奥加拉拉市比奥马哈市出现得早,就像爸爸妈妈比约瑟夫和米利亚姆出现得早一样。这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完整的我。

妈妈翻来覆去地给我讲她和爸爸结婚那天的事情。她说,当他们回答“我愿意”的时候,她已经怀上我了,她和爸爸都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她的爸爸妈妈一点儿也不高兴,而且他们也不是特别喜欢爸爸。因此,妈妈十九岁的时候和爸爸开车到得梅因,在一个小教堂里举行了婚礼。我们住在一间紧凑的活动房里,莉莉在睡午觉,八岁的我和妈妈坐在房前的台阶上,一边涂苹果红色的指甲油,一边说起这些事。她说那是一个温馨的小教堂,就在马路边上。她穿着传统的白色抹胸长婚纱走向圣坛;她谈起她的面纱,她称之为鸟笼面纱,这让我想象出金丝雀聚集在她头顶的样子。她还提到婚礼主持人的名字叫爱牧师,虽然那时我只有八岁,但也很难相信这是他的真名。我清楚地记得那天妈妈说起他名字时的语气,当时我们对着令人厌烦的老街发呆,看着几个小男孩在草地上踢球,妈妈把“爱”字拉得老长,直到我们笑得喘不过气来。

她说爸爸帅极了,穿衬衫打领带,还从朋友那里借了一件短外套。我必须绞尽脑汁地想,因为我一辈子也没见过爸爸穿衬衫打领带的样子,而且他们也没有婚礼的照片,那时他们还没有照相机。不过有一张纸写着他们结婚了,这比照片对他们更有意义。妈妈给我看那张纸,上面写着“结婚证明”,最下面的落款是爱牧师。

他们结婚六个月以后,我出生了。妈妈给我描述过我出生的那一天。她说,在医院里,我是那么恬静地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不慌不忙的。爸爸紧紧地抱着我,好像我会散架似的。我出生之后没有见到外祖父母,他们当时没去,以后也没见过。外祖父母不想和我们有半点关系。爷爷奶奶也已经去世,我们时常去第五街的墓地看望他们,在刻有欧内斯特和伊芙琳·达洛维的墓碑上放些棕色的蒲公英。

妈妈听信外祖母的话,坚信自己就是奥黛丽·赫本,所以她叫霍莉,霍莉·戈莱特丽的霍莉 6。她把长长的黑发盘成蜂窝状,拿着一个烟斗在屋子里活蹦乱跳,但是妈妈不吸烟。她随时可能穿着发旧的圆点直筒连衣裙,在家里转圈,念念有词地说着奥黛丽·赫本的台词,好像那些词全是她自己的,而我呢,就坐在沙发里看着她。

对于爸爸想娶妈妈这件事,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我从来没见过像妈妈一样漂亮的人。

我不止一次地问过妈妈她是怎么认识爸爸的。这是她百讲不厌的故事。他们在镇子上的酒吧里相识,爸爸在那儿工作。当时有个白痴男人和妈妈套近乎,爸爸看不顺眼,他不喜欢那个人对妈妈说话的方式,不喜欢他在妈妈警告了他之后还抓妈妈的手。妈妈说她的骑士身穿闪亮的盔甲,妈妈还说嫁给爸爸是她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虽然,嫁给爸爸让她失去了父母。咳,她像魔术师似的攥起拳头,说道“像着了魔”。

爸爸是卡车司机,和我们聚少离多。他开长途车,他整天旅行,在全国各地运送货物或者叫作危险品的东西。他不在的时候,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盼着他回来,尤其是妈妈。不过,他一回来,就给我们一一补偿。他如饥似渴地亲吻妈妈、抚摸妈妈,总是弄得妈妈脸色绯红。而妈妈也会烫头和涂浆果色的必列斯口红盛装打扮等爸爸回来。爸爸总有东西给我和莉莉,都是从佛蒙特州、佐治亚州或者随便他路过的什么地方挑回来的,比如钥匙链、明信片或者小自由女神像。爸爸回家的日子就像圣诞节的早上,又好像放暑假一样。他也给妈妈带东西回来,但是只有在我和莉莉上床睡觉以后才给她看,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都听见了,我听见他和妈妈在卧室里咯咯地笑。

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所以住在奥加拉拉附近的活动房里。但是妈妈特别喜欢购物,当然,她没钱买想要的东西。于是,她带我和莉莉去高级的商场,在那里可以试穿,可以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有一些事情要等到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才能做,这是其中之一。妈妈说:“永远不要告诉爸爸。”因为她不想让他难受。妈妈设想了很多“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她会有自己的美容院,再也不用在我和莉莉的浴室里剪头发;总有那么一天,我们会有大房子,再也不用住活动房;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带我们去芝加哥最有名的“华丽一英里”。妈妈说起这些,说起“华丽一英里”就像讲童话故事一样,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但是妈妈坚信不疑。她提到一些商店的名字,好像是古驰和普拉达,还有她有能力的时候要在里面买的东西。她写了一张单子,列出了她在死之前想要看到的东西。埃菲尔铁塔、奥黛丽·赫本在瑞士某个小镇的墓地和“华丽一英里”。我们有的不多,虽然我只有八岁,但是我知道,我也从没有渴望更多。我在奥加拉拉城边的活动房里快乐地生活,就算妈妈不停地唠叨“总有那么一天”,我也没有希望任何改变。妈妈常说:“我们有的不多,但是我们拥有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