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柳

“很久以来,海蒂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这就是我对她说的话。她留着长长的银色头发,长得不符合她的年龄。老女人一般都是短发,祖母头,短短的,裹着密密的发卷,就像我小时候妈妈给达尔夫人做的头发一样。妈妈先把艳粉色的发卷加热,然后花上半个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煞费苦心地把达尔夫人灰黑色、易断的头发缠在发卷上,再喷上定型水。我们在小浴室里(我的任务是给妈妈递卡子)一边等,一边听达尔夫人不厌其烦地讲怎么给自己农场的牛人工授精。那年我八岁,完全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是我听出了她们说的词,好像是“精液”和“阴道。”

“那么,你为什么那么做?”她问。她的银发又长又直,满嘴大牙,像马。

“我不想伤害她,”我说,“还有她的家庭。”

她从迈进这间冰冷的屋子开始就对我心存戒心,现在她长舒一口气。她刚进来的时候,站在门口犹豫不决,瞪着长方形眼镜后面的灰色眼睛研究我。她很瘦,皮肤像餐巾纸,用过的餐巾纸,到处都是褶。她说她叫露易丝·弗洛雷斯,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弗、洛、雷、斯,好像我有必要知道似的。

“我们从头开始吧。”她说。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在我们之间的桌子上放上一个录音机、一只秒表、一摞纸和一支签字笔。我对她没有一点儿好感。

“她想给我买晚饭。”我说。有人告诉我坦率地面对银发女人露易丝·弗洛雷斯大有益处。他们是这么讲的,在这儿的那些人说的,那个带着下巴托、长着胡子的男人和那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冷酷的女人。

“伍德夫人想要给你买晚饭?”

“是的,夫人。”我回答,“海蒂。”

“好吧,她是不是太善良了,”她悻悻地说,然后用签字笔在那摞纸上写了点儿什么,“你听说过‘恩将仇报’吗?”

我愣愣地发呆,完全忽视了她的存在。她又刺激了我一次:“嗯?你听见了吗?你听说过‘恩将仇报’吗?”她灰色的眼睛盯着我,映射着镜片的反光。

“没有,”我撒谎,我用头发挡住自己的脸不去看她。看不见的东西不会伤害你,我听说过这句话。“从来没有。”

“我看咱们还是从头开始吧。” 露易丝·弗洛雷斯说,脸上带着丑陋的冷笑按下录音机的红色键。她接着说:“我不想聊伍德夫人,现在还不想。我想回到起点,回到奥马哈。”我心知肚明,奥马哈也不是起点。

“她怎么了?”我反问。我不想伤害她,我对自己说,我向上帝起誓,我不想。

“谁?”她明知故问。

“伍德夫人。”我直截了当地说。

她向后靠过去,依在椅背的弧线里。“你真的,当真在乎吗?还是在有意拖延时间?”她像约瑟夫似的盯着我,用鹰一样的眼睛。“我不急,你知道的。”她环抱住自己,双手交叉放在刺眼的白衬衫上说,“我有全世界的时间。”她的声音带着刺痛,暴露出她其实并没有。

“她会怎样?”我再问一次,“海蒂会怎样?”

我想象着那个美好的家里的温暖、柔软的床铺,我和宝宝一起躺在棕色的毛毯下,那感觉就像钻进小兔子的绒毛里。墙上有照片,是一张家庭合影,他们三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面带笑容,很幸福。那里总是那么温暖,从心里往外的温暖。自从妈妈去世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那种感觉了。海蒂对我几乎亲如母亲,给了我八岁那年的一切。她是个好人。

露易丝的薄嘴唇摆出一个自鸣得意的假笑,她的眼睛却是死气沉沉的。

“俗话说‘好人没好报’。”她说。我看见伍德夫人穿着和我一样的橘红色夹克,善良的微笑遮住了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