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4/17页)
这是阿里·穆罕默德的说辞。
“但香客们说:‘我们不想住船屋。我们只想住这家旅馆。’”吃早餐时,他告诉我们。
这是丽华大饭店开张以来招揽到的最大一批客人,难怪负责拉客的阿里·穆罕默德感到那么得意。他可不是亚齐兹,我们的处境,他压根儿不放在心里。亚齐兹爱莫能助。一看到我们,他就像见到鬼一样远远避开。
这群香客有备而来。他们那几辆加长型礼车——湖中居民啧啧称奇的最新科技产品,运载一大捆一大捆树叶。这些叶子据说非常神圣。香客们把它当作碗盘使用,就像古时的贤人君子那样。他们嫌水龙头的水不够纯净。每天清早,他们带着特制的容器,前往湖畔的查斯马莎希花园,从皇泉中舀取纯净的泉水。当然,他们自己煮饭烧菜,不让别人碰触他们的食物。他们在草坪上安放几块石头当作炉灶。负责烧饭的是四个身穿橘黄袈裟、模样像阴阳人的小伙子。烧完饭,他们无所事事,整天闲荡。对这帮人来说,圣洁就意味着简朴:在一堆石头上煮饭;把食物放在树叶做的碗盘里,一口一口扒着吃;不辞劳苦,到几英里外舀取山泉的水来喝。但是,这样的生活反映出的也是一种懒散而漫不经心的人生态度。旅馆房间里的地毯全都被翻卷起来,窗帘高高挂起,家具乱成一团。身为一位圣人的徒弟,过着简朴的生活,使这帮人变得异常狂妄自大。这群香客中的男人,成天在草坪上高视阔步,大摇大摆。在他们面前,阿里和亚齐兹,甚至旅馆主人巴特先生,都得蹑手蹑脚,低声下气。这些人讲话就像吵架似的,嗓门特别大。他们时不时就用力清一清嗓子,呸一声,把一团浓痰吐到池塘中的一朵朵荷花上——这种植物是前任克什米尔大公从英国带回来的,跟印度教崇奉的莲花没有多大关系。他们端着树叶盘子,蹲在他们刚吐过痰的草坪上吃饭,吃完,就开始打嗝。这帮人打起嗝来,就像打雷一般,但节奏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训练有素似的。光从他们的打嗝声,您就可以判断出来谁是师兄,谁是师弟。这伙人的大师兄年纪约莫四十,个头又高又壮,浑身肉颤颤的,跟师弟们一样,他身上穿着袈裟,但额头上却缠着一条五彩斑斓的花布巾,独树一帜。他手下那群小伙子,一有空就做俯卧撑或其他健身运动。看来,这帮人日子还过得挺惬意的。对他们来说,这次跟随圣人出游,就像一群童子军到野外露营一样,非常好玩。不幸的是,我们这家湖中旅馆——丽华大饭店,竟然变成了他们的露营场。
至于圣人何时抵达,却一直没有明确的讯息传来。他的徒众可不敢掉以轻心。他们隔三岔五就驱车直奔斯利那加机场,迎接从德里来的每一班飞机。那几个身穿橘黄袈裟、模样像阴阳人的小伙子,则奉命留守在旅馆。闲极无聊,他们开始玩起某种游戏来。我站在一旁观看,只见他们随手捡起一些残砖破瓦,默默地、慢慢地、专注地构筑一道临时防御工事,把他们放置在草坪中央当作炉灶使用的石头团团围绕起来。这时我才发觉,他们根本不是在玩游戏,而是在建造一座围墙,防止外人偷窥,因为我们这些“不洁”的人的目光会污染他们的食物。事情还没完呢。由于这家旅馆的草坪已经被无数“不洁”的人践踏过,这帮人决定把草皮全部铲掉。这会儿,他们穿着袈裟蹲在花园里,正在默默地进行破坏工作。
我叫亚齐兹来见我。自从这群香客搬进旅馆以来,我们就没打过照面。他垂着头,一副腼腆羞怯的模样。显然,他也看到了这帮人在花园干的好事。最让我生气的是,他竟然帮这些身穿橘黄袈裟的家伙找来一块木板,铺在他们挖掘出来的烂泥巴上。这种搞法简直莫名其妙。但他又能怎么样呢?巴特先生最近手头紧,正在伤脑筋之际,上帝给他送来一批客人。他告诉我,这群香客可不是寻常的游客,他们是圣人(所谓圣人,就是如假包换的圣贤)的门徒,绝对不会乱搞的。
那天下午,香客们终于把这位圣人带回旅馆来。刹那间,整个旅馆的气氛改变了:原本是乱糟糟的一团,打嗝声此起彼落,现在却突然变得无比肃穆寂静,只听到徒众们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耳语声。圣人端坐在遮雨篷下一把椅子里。妇女们再也忍不住,纷纷冲出旅馆,拜倒在圣人脚下。圣人正襟危坐,也不正眼看这些婆娘一眼。大部分香客只管呆呆坐在一旁,睁着眼睛,瞻仰他们的上师。说实话,这位圣人长得比他的徒众们体面得多,果然称得上宝相庄严。他那件橘黄袈裟裹着一具结实光滑的古铜色身躯,他那张脸孔十分端正坚毅,看起来反倒比较像一位企业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