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3/17页)

工会秘书站在我身边口述:“旅馆,西方风格。”

“是!是!”巴特先生一个劲点头,“西方风格。”

“这我不能打出来,”我说,“这家旅馆根本不是西方风格。”

“冲水马桶,”巴特先生继续口述,“英国食物。西方风格。”

我站起身来,伸出胳臂,指着窗外厨房旁边那间小小的箱形房屋。

这间房子约莫六英尺长、四英尺宽、五英尺高,里面住着一对身材瘦削、成天板着脸孔的中年夫妻,我们给他们取个名字叫“赊民夫妇”。他们是耆那教⑤信徒。这对夫妇把他们家的锅碗瓢盆全都带到克什米尔来:自己煮饭烧菜,自己洗锅子,从不跟任何人混在一起。他们蹲在花园水龙头下,抓起地上的烂泥巴,使劲擦洗碗盘。最初,他们以游客身份住进这家旅馆,租用楼下的一个房间。他们有一台晶体管收音机。我常看到这对夫妇跟巴特先生一块儿坐在遮雨篷里,聚精会神听广播。收音机摆放在他们中间一张桌子上,天线竖立起来,音量调得很高。我们听亚齐兹说,巴特先生正在跟这对夫妻谈一桩买卖。一天早晨,我们眼见夫妻俩把锅碗瓢盆、床铺被褥和板凳椅子,一股脑儿从旅馆房间搬到厨房旁边那间箱形小屋。不用说,这是这桩买卖那商讨的结果。那天黄昏,我们就看见屋里亮起灯光,从墙缝中照射出来,跟着我们就听到屋里响起收音机播放的音乐。这间房屋有一扇窗子,大小约莫一平方英尺,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看来肯定是克什米尔木匠的杰作。透过这个小窗子,我依稀看得见屋里的陈设。有一天,我正在窥视,却被发现了。一个女人的手从窗户中伸出来,砰然一声把窗户合上。

而今,我伸出手臂指给巴特先生看的,就是这间箱形小屋。

工会秘书忍不住嘿嘿笑起来。巴特先生只微微一笑。他伸出一只手来放在自己的心窝上,嘴里一个劲儿说:“先生,先生,恕罪,恕罪。”

夏天的斯利那加城非常闷热。游客们纷纷上山避暑:喜欢“印度风味”的人,成群跑到帕哈尔甘镇;崇尚“英国品位”的游客,则选择古尔玛格村作为度假地点。没多久,房客全都走光了,整个旅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就像初春时节我们刚搬进来时那样。草坪上不再有人洗衣服和碗盘,台阶底下藏放扫帚的橱柜也不再有人蹲在旁边煮饭。在太阳暴晒下,花园水龙头四周的烂泥巴渐渐干枯,凝结成一块块黑色的泥土。园中,向日葵盛开,花团锦簇,煞是好看。夏日炎炎,连做生意的人都变得没精打采。贩卖围巾的那个家伙——他有个古怪的名字叫“毛拉纳·值得做”(Maulana Worthwhile),有天跑到旅馆来,问我有没有英国鞋油。根据他自己的说法,只有这玩意儿才治得好他身上的癣。地方法院在旅馆遮雨篷下聚会,选出新法官。选举结束后,大伙喝茶吃蛋糕,庆祝一番。最近这阵子,亚齐兹常常提到古尔玛格村。他用暗示的口气对我说:“先生,您什么时候到古尔玛格村度个假啊?”他要我们带他一块儿去。只有在这段生意清淡的日子里,他才离得开旅馆,出外走一趟。但我们一再拖延,因为我们实在舍不得离开仲夏时节的湖泊,我们要尽情享受这难得的清静。

这一片宁谧祥和,骤然间消失了。

德里城中住着一位“圣人”。今年,有一家在东非共和国经商致富的印度人返回祖国度假,在德里城中见到这位圣人。双方甚是投缘。这家人决定把假期奉献给圣人,全心全意服侍他老人家,供他老人家差遣。今年,从印度洋刮来的季风也迟到了。圣人坐在德里家中,闲极无聊,有一天忽然向徒众们宣布:“我打算到印度教圣地克什米尔走一遭,探访埃玛纳锡的神圣洞穴,观赏冰清玉洁的千蛇湖,朝拜湿婆神当年舞踊过的平原。”这群来自东非的印度商人一听,二话不说,立刻收拾行囊,准备好几辆美国制造的加长型礼车,亲自护送圣人到克什米尔。但他老人家却说:“路途遥迢,舟车劳顿,我身上这把老骨头怎担受得起呢?你们开车先上路吧。我搭乘印航子爵式飞机随后就去。”安排停当,大伙开车上路,一路朝北行驶,一天一夜后终于抵达圣城斯利那加。进得城来,已经是子夜时分。二十名香客抵达的消息,立刻在空荡荡的门可罗雀的船屋间传扬开来。不管他们走到哪,身后总是如影随形地跟着成群扯着嗓门厉声尖叫的船夫,央求香客们到他们船屋住几天。这群香客来到湖中一座小岛上,看到一家小小的旅馆。“这就是咱们一直寻找的地方!我们就在这儿住下来,恭候圣驾吧。”一整晚,船夫络绎不绝,纷纷上门,哀求香客们到他们船屋瞧一瞧,住住看。整个旅馆扰扰攘攘,乱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