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中古城市(第12/17页)
克什米尔人那中古世纪式的思维只能看到延续性,这种思维如此顽固。它存在于这样的一个世界中:尽管历尽沧桑,这个世界依旧保持它的和谐与秩序,依旧可以被人们“视为当然”。这样的思维只重视事物的延续性,从不曾发展出历史意识——历史意识是一种丧失感,也从不曾发展出真正的美感意识——那需要天赋的评鉴能力。这种思维把自己封闭起来时,这种缺失会使它感到安全。一旦暴露出来,它的世界就会变成童话中的桃花源,显得无比脆弱。从克什米尔祈祷曲转到斯里兰卡电台广告歌,只需切换收音机频道。把克什米尔玫瑰转换成一盆塑料雏菊,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平日,巴特先生总是在旅馆花园那座船屋式遮雨篷下,以正式的礼仪接待客人,不管他们是观光客还是湖中的居民。一个星期天早晨,天气异常闷热,我望向窗外,看见一位衣装体面的年轻男子独个儿坐在遮雨篷中,矜持地端起茶杯,一口一口慢吞吞啜饮着。阳光透过篷子洒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红扑扑的,非常可爱。他身前搁着一个用金属打造的茶盘,盘中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这家旅馆收藏的一套精美瓷器。
楼梯上忽然响起脚步声,笃笃笃。接着,门上响起一阵敲门声。亚齐兹走进房间来,气喘吁吁,神情严肃,左边肩膀上搭着一条毛巾或抹布。
“老爷,下来喝杯茶。”
我刚喝过咖啡。
“老爷,请您下来喝杯茶。”亚齐兹一边说,一边喘气,“巴特先生说的。不是喝‘您自己’的茶。”
我下楼去见这个衣装体面的小伙子。这阵子,巴特先生时不时就把我召唤下来,要我帮忙应付那些吹毛求疵、难以伺候的“客户”。我动用如簧之舌,跟这些客人周旋。在我游说下,他们往往会接受巴特先生所提的比阿里·穆罕默德在“游客接待中心”提出的要合理得多的房租。
小伙子放下茶杯,腼腆地站起身来,怯生生望着我。我拉过一把破旧的藤椅,一屁股坐下来,请他继续喝茶。几秒钟前,亚齐兹还装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他是这家旅馆的老板似的。这会儿,他却变得十分恭谨,一个劲儿鞠躬哈腰,帮我倒茶,然后蹑手蹑脚退出去,不敢回头看我们一眼。但不知怎的,我却感觉得出来,他依旧保持高度警戒,留神倾听我们的谈话。瞧他那副德行:身上穿着一条宽宽松松的裤子,头上歪歪斜斜戴着一顶毡帽,肩膀搭着一块抹布,黑黝黝的两只脚没穿鞋子,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
我说,今天天气好闷热啊。小伙子点点头表示同意。我接着说,再过一阵子,天气就转凉了。斯利那加城的气候就是这样变化莫测,但湖中肯定比城里凉爽,而咱们这家旅馆,又肯定比任何一间船屋凉快。
“这么说来。你待在这儿,觉得非常愉快喽?”
“没错,”我说,“我挺喜欢住在这家旅馆的。”
话匣子一打开,我就动用如簧之舌,向他推销这家旅馆,建议他在这儿住下来。但显然,这小伙子跟我不投缘——在我面前,他似乎感到很不自在。看来,这回我无法完成巴特先生交付的使命,帮他争取到一个新房客了。
“你从哪里来?”我提出的这个问题,是印度人最喜欢向陌生人提出的。
“哦,我是从斯利那加城来的,”小伙子回答,“我在观光局工作。这几个月,我常常看到你在城里走动。”
我亲自撰写、用打字机打好、具名发出的邀请函并未发生效用,而巴特先生和亚齐兹这两个土包子,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竟然能够把观光局的官员邀请到旅馆来喝茶。幸好亚齐兹表现得还算有风度。他说,我在花园接待那位年轻官员的过程,厨房那伙人都看在眼中,感到非常满意。过了几天,他向大伙宣布:观光局副局长卡克先生已经接受邀请,即将前来咱们这家旅馆视察,说不定还会坐下来喝杯茶呢。听亚齐兹的口气,仿佛这件事是由我一个人促成的。
卡克先生来了。一看到他搭乘的游船驶到栈桥下,我就赶紧溜进浴室,把自己反锁在里头。等了半天,却没听见楼梯上响起笃笃脚步声。巴特先生也没召唤我下楼去,那天和往后几天,大伙都没提起卡克先生来访的事。直到一天早晨,在“全克什米尔游船工人联合会”秘书陪同下,巴特先生走进我的房间,我才知道卡克先生的来访已经产生了效果。巴特先生央求我用打字机列举出咱们这家旅馆的“设备和特征”,以便刊登在观光局出版的旅馆名录里头。我觉得很没面子,我没办成这件事,就连最后的懦弱行径也与这事无关。巴特先生一径微笑着,显得很开心。二话不说,我坐在打字机前开始打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