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复兴抑或继续(第6/8页)

人口激增;无地者逃离村庄的暴政;城镇拥堵;经济发展初期的躁动不安(在这块亘古绝望的大地)以各种方式表现在街上。民主制度的破坏性就潜伏在它的巨大成功之中。官方政治的作为越来越小,也就越来越官方;到最后它看起来就像是通俗游戏,成了计算人头和改变政治派系的活动。而印度的新闻,作为另一种借来的机制,也失败了。新闻对自身功能的认识有限,其浅薄程度已赶上了政治,它成了印度政治混乱的一部分。它报道讲话以及更多的讲话,把印度缩减成各种各样的立法院。它把那些最不可测的政客变成了全国范围内的名人,而这两类人以及新闻自由在“紧急状态”中统统消失了。

被破坏的机制—法律、新闻以及国会—不能再被简单拼凑了。它们已被瓦解过,可以被再次瓦解,这证明在独立的印度,自由并不必然成立。甘地夫人以自己的名义宣布紧急状态,又以她的个性来实施它。这理应被认为是不幸的,因为它简化了两方的议论,模糊了危机的性质。有没有甘地夫人,独立的印度都会走向“紧急状态”:它的政府机构反对社会团体,每个印度人都刻骨铭心地感到贫穷问题无法解决。即使甘地夫人权威显赫,“紧急状态”也只是权宜之计。不管这状态如何化解,印度终将面对自身的空虚,面对古老文明的不适应症,文明被珍视是因为人们只有它,但它已无法解决人们的需求。

印度缺少意识形态,这是甘地和印度的双重失败。人民没有国家观念,而且没有与此观念相配合的态度。对过去没有历史观,除了印度教脆弱的普世主义外没有其他认同,另外,尽管英国统治时期有过种族暴行,印度仍然没有丝毫种族意识。经过几个世纪以来的征服,这个文明已经快成了生存之道,远离了思想(《薄伽梵歌》极力强调它)和创造力(维诺巴·巴韦认为梵文只是神的语言而不是诗人的语言),像所有衰败中的文明一样,它把自身削减成了巫术实践和被禁锢的社会形态。人要活着必先被贬低。这个文明在被狭隘化的同时,看上去又很完整。显然,这可能根源于种族征伐(胜利的雅利安人,臣服的原住民),其中贯穿着一种模糊的信仰,既提升了人,又贬低了人。

印度教关键性的“教义”—根据其本性,所有人都必须遵循的正确的、被许可的方式—是一个灵活的概念。最高境界的教义,结合了自我充实,结合了行动是责任、行动在精神上回报自身、人是神器等对个人的真理。于是这个概念不再神秘,它触及了其他文明的高级理想。可以说,当巴尔扎克的创作生命接近终结,他突破了极度的疲乏以及漫长的空白期,在八个星期内写下了《贝姨》并在其中阐述艺术家的职业时,他说的正是“教义”:

不停地劳动不但是生命的规定,也是艺术的规定,因为艺术是思想的创造活动。伟大的艺术家和真正的诗人从来不坐等灵感或者顾客的到来,他们今天创作,明天创作,永不停歇。结果就是辛苦劳作成了习惯,对困难有了永恒的承认,这使得他们始终保持着与缪斯女神及其创造力的紧密结合。

普鲁斯特同样为了写书而戕害自己,他回应巴尔扎克说,到最后,是一种“劳作的习惯”而非对名誉的追求令作家完成作品,此时他也很接近“教义”的概念。不过作为个人理想的真理,或者在自己身上活出真理来的“教义”概念,也可以用来使人安于奴役状态,让他们在麻木不仁的驯服状态中找到至善的精神。《薄伽梵歌》说:“尽你应尽之责,无论有多卑微。不要理会其他人的责任,无论有多伟大。在自己的职责中死,这是生;在他人的职责中活,这才是死。”

“教义”具有创造性还是破坏性,要根据文明所处的状态以及对人的不同期望来看。不可能有其他。信仰的品质不是持续不变的,要看信仰者的品质如何。维诺巴·巴韦的宗教只能表达出印度村庄的卑微和失败。本世纪印度人在科学方面有所贡献,但除了极少数明显的例外,他们的成就都是在国外做出的。这不仅仅是装备和设施的问题。印度科学界令人担扰。科学界自感在印度地位脆弱,其中很多人在国外大胆创新,而一旦被吸引回国,就会陷于平庸、自我满足,成为对自己过去的价值毫无意识的人,曾经的辉煌只不过是偶然事件。他们安于更狭隘的文明、更狭隘的“教义”和自我实现观念。身处徒具其表的文明中,他们不再为获得自己眼中的功德而在智识方面拼搏奋斗,这样的功德现在需要通过正当的宗教行为,即“正确性”来获得。